四 明代词风不振,至以陈子龙为代表的云间词派出,方才开始了复兴之路。但云间词派开始格局尚小,一味提倡晚唐五代,也限制了其发展。
徐灿词则开阔许多,正如其丈夫陈之遴序其《拙政园诗馀》所说:“(徐灿)所爱玩者,南唐则后主,宋则永叔、子瞻、少游、易安。明则元美。”周铭也说:“(徐灿)诗馀得北宋风格,绝去纤祧之习。”这就和当时的主导词风有所区别,体现了她的独立精神。
据陈之遴说,徐灿对五代词人,独喜南唐后主,其实,她对南唐词应该都下过功夫。她的集子里有《南唐浣溪沙》三首,择调即仿南唐中主,只是中主词意蕴悲苦,将说还咽,故被王国维解为“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而徐灿的仿作写元宵诸事,尚是旧时繁华,自然不比中主诸作有深度。李后主的词可以亡国前后为界,分为两段,前段靡丽,后段悲苦。从徐灿的创作实际看,虽不能完全比附,却也大致如此。她对江南生活的描写,非常绮丽,是清兵入关以前的生活写照,而亡国之后,则感伤凄咽,多有难言之隐,所以对李亡国后的作品更有同感。像“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之类,都能看到后主的影响。这和当时许多提倡并模仿花间词风的作家有很大的不同。
更值得提出的是她对北宋词风的欣赏。陈之遴提到她喜欢欧阳修、苏轼、秦观和李清照,从具体作品来看,这一判断是有道理的。徐灿的创作,既有欧、苏的舒朗,又有秦、李的缠绵,当然又不必限于这四家。和一般女词人在择调上的纤柔不同,徐灿的作品中多有慷慨激切之调,特别是常写一些以前女作家很少写的一些调子如《满江红》和《念奴娇》等。如《满江红•感事》:“过眼韶华,凄凄又、凉秋时节。听是处、捣衣声急,阵鸿凄切。往事堪闻悲玉树,采莲歌杳啼鹃血。叹当年、富贵已东流,金瓯缺。风共雨,何曾歇。翘首望,乡关月。看金戈满地,万山云叠。斧钺行边遗恨在,楼船横海随波灭。到而今、空有断肠碑,英雄业。”又如《念奴娇•初冬》:“黄花过了,见碧空云尽,素秋无迹。薄薄罗衣寒似水,霜透一庭花石。回首江城,高低禾黍,凉月纷纷白。眼前梦里,不知何处乡国。难得此际清闲,长吟短咏,也算千金刻。象板莺笙犹醉耳,却是酒醒今夕。有几朱颜,镜中暗减,不用尘沙逼。燕山一片,古今多少羁客。”都写得激扬悲切,无疑可以从欧、苏那里找到她所接受的资源,而同时又打上了非常明显的时代烙印。
但她同时也能写得非常缠绵,委婉曲折地道尽一腔心事。如《临江仙•闺情》:“不识秋来镜里,个中时见啼妆。碧波清露 红香。莲心羞结,多半是空房。低阁垂杨罢舞,窥帘归雁成行。梦魂曾到水云乡。细风将雨,一夜冷银塘。”又如《风中柳•春闺》:“春到眉端,还怕愁无著处。问年华、替谁为主。怨香零粉,待春来怜护。被东风、霎时吹去。日望南云,难道梦归无据。遍天涯、乱红如许。丝丝垂柳,带恨舒千缕。这番又、一帘梅雨。”这种题材本是明清之际词家所喜为者,往往写得非常香艳,当时的“小慧侧艳之风”也多与此有关,但在徐灿笔下却能荡开一境,“绝去纤冶之习”,因此,陈廷焯许为“意缠绵而语沉郁,居然作手”。
徐灿的词取径北宋,已经受到同时或后世的批评家的注意。如《卜算子•春愁》:“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屈指算花期,转眼花归去。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陈维崧评“道是”二句云:“兼撮屯田、淮海诸胜。”《水龙吟•春闺》:“隔花深处闻莺,小阁锁愁风雨骤。浓阴侵幔,飞红堆砌,殿春时候。送晚微寒,将归双燕,去来迤逗。想冰弦凄鹤,宝钗分凤,别时语、无还有。怕听玉壶催漏。满珠帘、月和烟瘦。微云卷恨,春波酿泪,为谁眉皱。梦里怜香,灯前顾影,一番消受。恰无聊、问取花枝,人长闷、花愁否。”陈廷焯评云:“绵丽,得北宋遗意。”还有《醉花阴•风雨》(残月又模糊)、《玉楼春•寄别四娘》(雨声欲逐泪痕多)、《忆秦娥•春归》(残红少)、《踏莎行•饯春》之二(杜鹃啼断夕阳枝)、《永遇乐•寄素庵》(有恨黄昏)诸作,倪一擎评云:“皆清微淡婉,得北宋词家三昧。”在举世竞为晚唐五代之际,徐灿能够从北宋入手,勇气和见识都是难能可贵的。当然,云间词派的构成也有不同要素,特别是云间后学,堂庑不断扩大,而明清之际的词风更是不断出现变数,因而徐灿词学北宋不可能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徐灿的创作顺应了词坛的大趋势。这也就说明,徐灿和以往一些女性词不同,不是处在“边缘”,而是进入了主流。这一点,尤其值得特别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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