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一、“含蓄”概念溯源
近代以来,随着交通和通讯的发达,世界范围内文明、文化的接触和交流空前地频繁。一种跨越文明和文化的视野,固然使“东海西海,心理攸同”逐渐成为共识,而“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的老话同时也在新的意义上被重新体会。来自他者的观照揭示了我们习而不察的根性,而对他者的认识又启发了我们的自我意识,促使自我认识在不断反思中深化。
中国诗歌的美学特征,正是在二十世纪初的一个中西文学经验交流的语境中被揭示出来的。斯屈来欠(Lytton Styachey)、麦卡锡(Desmond Mac Carthy)、屈力韦林(R.C.Trevelyan)、钱钟书、朱光潜等中外批评家先后指出中国诗歌在表达上富于暗示性,空灵轻淡、意在言外的特征,几十年来为学术界所接受。事实上,不仅是诗歌,整个中国古代的言说方式都被认为婉曲而富于暗示性,具有迂回曲折和意在言外的特征,这已为法国学者弗兰索瓦•于连(Francois Jullien)周密的研究所证实。作为现象,迂回暗示的表达方式的确出现得很早,起码在于连深入研究的《左传》中已很成熟。但对此的理论反思却滞后了很久。学术界历来据《二十四诗品》“含蓄”“形容”“超诣”等品,认定含蓄的观念在唐代已形成理论。然而随着司空图对《二十四诗品》的著作权被质疑,这个问题有了重新思考的必要。
追溯中国传统的言说方式,会让我们注意到中国诗学在表达上与传统言说方式的关系。中国哲学自产生之初即显示出一种类似宗教的思想方式——认为世界永恒的本体、最深刻的本质不可言说,只能体悟。人们通常将这种本体观追溯到老庄学说,其实儒家同样也有“无言”的传统。《论语•阳货》载:“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实际上是与《老子》“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相通的思想,在儒家不过是对本体论追问的悬置,而在刻意追究世界本质的道家哲学,就成为一个有关世界本质的超越性和语言传达之可能限度的问题。这个问题被从两面加以阐述,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老子》)庄子说“大道不称”(《庄子•齐物论》),又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庄子•秋水》)。在这种思想方式主导下,中国古典艺术论在表达、技巧等问题上形成一个基本看法,即可传达的都是表面的、肤浅的、有限的,而最深刻、最本质的东西则不可传达。在语言艺术中,诗歌的表达因其表达欲求与言不尽意之间的张力而被视为一种不可言说的言说,在内在机制上与宗教的言说方式达成了一致。
不可言说的言说在诗学中意味着表达上双重的无奈,一是在感觉经验的表达上,一是在艺术经验的表达上。后者受《庄子》轮扁賙轮、佝偻承蜩之类故事的启发,在文学理论中一直有清楚的意识。如陆机《文赋》在阐说作文的关键和文病之后,说: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新,或览之而必察,或言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之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但前者无形中被“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的抒情观念所遮蔽,同时又被“意以象尽,象以言著”(《周易略例•明象》)的玄学观念所鼓舞,遂为诗家所忽略。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篇在“义生文外”和“余味曲包”的意义上使用“隐”的概念,从效果的角度触及到文学表达之暗示性的要求,遗憾的是因文本残缺,我们已无法知道他的具体见解如何。不过我们从钟嵘《诗品序》对兴的重新诠释——“文已尽而意有余”,可以看出当时人对此的自觉。唐代诗学开始关注诗的表达方式、构成和媒介问题,到晚唐司空图“味在酸咸之外”说出,遂在诗歌效果的呈现方式上揭示了诗意的超本文性质,使古典诗歌婉曲含蓄、富于暗示性的美学特征日渐明朗化。到宋代诗话中,这种美学特征就被诗论家们在本文和意义的关系上作了不同角度的阐发。如梅尧臣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 司马光说: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吕本中说:思深远而有余意,言有尽而意无穷。 姜夔说:苏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
诸家对言外之意的强调,都着眼于本文构成与传达效果的关系,突出了本文的暗示功能。这意味着诗学对古典诗歌“意在言外”的审美特征已有相当的自觉,正是在这样的诗学语境下,作为概括上述美学要求的诗美概念——“含蓄”得以确立并完成其理论化过程。
“含蓄”一词的语源已不清楚,《辞源》、《中华大词典》所举出典均为韩愈《题炭谷湫祠堂》诗:“森沉固含蓄,本以储阴奸。”而据我所知,杜甫《课伐木》诗“舍西崖峤壮,雷雨蔚含蓄”是更早的用例。它们都用作蕴含之义,并非文学术语,但其语义通于刘勰所谓“深文隐蔚”(《文心雕龙•隐秀》),为进入文学批评提供了可能。皎然《诗式》卷一“辨体有一十九字”有云:“气多含蓄曰思。”这里的“含蓄”就是蕴含之义。后来王玄《诗中旨格》“拟皎然十九字体”直接就说“含蓄曰思”,举《夏日曲江有作》“远寺连沙静,闲舟入浦迟”为例。我知道的最早用于评论文辞的例子是与韩愈同时的刘肃《大唐新语》称韩琬题壁语“末有含蓄意”。稍后约撰于唐宣宗、僖宗时代的王轈《炙毂子诗格》列有“模写景象含蓄体”,举“一点孤灯人梦觉,万重寒叶雨声多”一联为例,以为“此二句模写灯雨之景象,含蓄凄惨之情”。这都与五代时后蜀何光远论方干《镜湖西岛闲居》等诗“虽绮靡香艳,而含蓄情思皆不及施肩吾《夜宴曲》”的用法大致相同8,“含蓄”的语义还停留在蕴含的原初义项上。在晚唐五代的诗格中,这种情况仍未改变。王梦简《进士王氏诗要格律》分诗体为二十六门,第八为“含蓄门”,所举诗句为贾岛“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方干“轩车在何处,雨雪满前山”,佚名“正思浮世事,又到古城边”,周贺“相逢嵩岳客,共听楚城砧”,周朴“月离山一丈,风吹花数苞”,齐己“相思坐溪石,未雨下山岚”。除方干一联被认为合赋,其它都被视为合雅。由于是摘句,看不出王氏标举诸句为含蓄的宗旨何在。要之,在唐五代诗论中,“含蓄”一词尚未被用来指称一种艺术表现倾向或修辞特征。
到北宋时期,“含蓄”一词的含义由蕴含丰富逐渐向含而不露的方向发展,这一微妙的变化,由当时几种诗话隐约可见其踪迹。刘窸《中山诗话》云:梅圣俞爱严维诗曰:“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固善矣,细较之,夕阳迟则?花,春水漫何须柳也?工部诗云:“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此可无瑕颣。又曰:“萧条九州内,人少豺虎多。少人慎莫投,多虎信所过。饥有易子食,兽犹畏虞罗。”若此等句,其含蓄深远,殆不可模效。
“含蓄深远”是动补结构,“含蓄”尚未脱五代诗格中的动词属性,到张戒《岁寒堂诗话》就不一样了: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比之吴融、韩?俳优之词,号为格卑,则有间矣。若收敛其词,而少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
这里的“含蓄”尽管还未全脱动词属性,但已有形容词的意味,带有某种价值色彩,这只要参照作者另一处谈到同样话题时的说法,就很容易理解:杜牧之云:“多情却是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余蕴。元、白、张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尽则又潜露也。后来诗人能道得人心中事者少尔,尚何无余蕴之责哉?
两相比照,前文的“含蓄”正是此处“无余蕴”的反义词,然则“含蓄”的意味固已形容词化,成为表示一种审美要求的概念。在动词“含蓄”转化、定型为审美概念的这一过程中,僧惠洪似乎是个起了重要作用的人物。他在《天厨禁脔》中将柳宗元《登岷山》、贾岛《渡桑干》、《山驿有作》的表现手法命名为“含蓄法”,更在《冷斋夜话》中分析了句含蓄、意含蓄和句意都含蓄三种方式。经由这番概括和分析,“含蓄”终于成为代表当代审美理想的诗美概念,在诗论中突现出来。张表臣《珊瑚钩诗话》说“篇章以含蓄天成为上”,姜夔《白石道人说诗》说“语贵含蓄”,《漫斋语录》说“诗文要含蓄不露,便是好处,古人说雄深雅健,此便是含蓄不露也”。这些议论形成宋代诗学一个热门话题,促使魏庆之采辑有关资料,在《诗人玉屑》专立“含蓄”一门。经过整理,这些零散的材料显出一种有机性,共同构成了含蓄作为诗美理想的基本内涵,宣告了“含蓄”概念的正式确立。此后它就日益频繁地出现于诗歌评论中,如洪迈《容斋续笔》卷十五谓白居易《续古》一篇语意皆出于左思《咏史》,“然其含蓄顿挫,则不逮也”,《朱子语类》卷八十称赞《诗•小雅•鹤鸣》“更含蓄意思,全然不露”,曾季?《艇斋诗话》称杜牧《秋夜》宫词“含蓄有思致”等等,而“含蓄”的理论品位也逐渐上升为诗歌创作论和诗美学的核心概念,成为后世诗论家之常谈。细致考察“含蓄”概念的形成过程,《二十四诗品》列有“含蓄”一品,非但不能证明“含蓄”概念形成于唐末,适足为其书出于宋元之际补充了一个有力的证据。这乃是题外话。
含蓄作为诗歌表达的基本原则,与直露、一览无余相对立,意味着一种富于暗示性的、有节制的表达。“含蓄者,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3这种修辞特征发轫于《诗经》,到唐诗臻于炉火纯青的境地。五代僧淳《诗评》云:“夫缘情蓄志,诗之要旨也。高不言高,意中含高;远不言远,意中含远。闲不言闲,意中含闲;静不言静,意中含静。”这正是对唐诗写作经验的概括和总结,但还未达到诗歌审美理想的高度。事实上,作为古典诗歌审美理想的“含蓄”概念是有着丰富的理论内涵的,是在吸收唐、宋两代诗歌创作的丰硕经验,融汇诸多诗学命题的丰富内涵的基础上形成的。自觉的理论总结总是孕育于繁荣的文学创作和杰出的艺术成就之中,这已是文学史证明的常识。问题是,在含蓄概念形成的晚唐到南宋这三百多年间,由什么因素决定了是这种经验而非其他受到了特别的重视和推崇,并在唐末宋初迅速地理论化?或者说,在意在言外到含蓄概念形成的理论化过程中什么样的概念背景在起作用呢?这无疑是批评史的一个重要问题,但迄今尚未见深入探讨。周裕锴认为,宋人尚含蓄的诗观大致基于政治上的需求、道德上的制约和心理上的自律。这从中国文化、文学传统说是非常周到的,就宋代诗学的文化语境而言也相当妥帖。但落实到话语层面,我认为佛教言说方式的影响有必要考虑,而含蓄观念理论化的诗学背景也需要做更具体的研究。我的看法是,从意在言外的表达方式到含蓄概念的形成,禅僧说禅“不说破”和“绕路说禅”的言说方式在其中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我们知道,佛教传入中国,不只带来一种世界观,同时也带来一整套表达和接受的形式及符号系统。中国既有观念往往借助于佛教的概念而获致更清晰的表达与说明,唐代王昌龄、皎然诗学中的“境”,清代王夫之诗学中的“现量”,都是借佛喻诗的成功范例。在此我还要说明,含蓄的概念也是受禅宗言说方式的启发,由禅宗的话头获得一种通俗而明白的说明方式的。1988年我在撰写博士论文《大历诗风》时,曾提出:“到宋代以后,司空图追求‘象外之象’的诗歌美学与僧克勤的‘绕路说禅’的风气相融合最终就形成了中国诗含蓄暗示、‘不说破’的美学趣向。”现在看来,这一假说并不准确,需要加以修正:是禅宗的“不说破”对诗学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使诗学传统中有关暗示和体悟的意识更加自觉并得到理论上的强化;在体物和咏物理论中,“不说破”的原则更是得到前所未有的强调,最终吸纳、融合具体的修辞策略,为含蓄概念注入丰富的内涵,将它推到代表古典诗学审美传统的主导地位上。至于“绕路说禅”,则应说是一个隐性的背景性的存在,并未进入诗学话语内部。下文我将围绕诗学对“不说破”的借鉴,对宋代诗学中含蓄概念的增值过程略作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