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陶渊明而联想到桓伊王濛刘惔谢安袁山松以及肥水之战的故事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 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公佐成王,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室,二叔反流言。待罪居东国,泣涕常流连。皇灵大动变,震雷风且寒。拔树偃秋稼,天威不可干。素服开金縢,感悟求其端。公旦事既显,成王乃哀叹。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 ——————————曹植的《怨歌行》 陶渊明于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以亲老家贫出仕江州祭酒,时年二十九岁,他的上司是桓伊。桓伊字叔夏,谯国铚县人。桓伊早年被刘惔、王濛所知。刘惔为政清廉肃正,门无杂宾,深受百姓爱戴。王濛为政也以清约见称。司马昱为丞相辅政之时,对刘惔和王濛“益贵幸之”,王濛和刘惔被称作入室之宾。王濛和刘惔志趣相投,是一对好朋友,史载“凡称风流者,举濛、惔为宗焉”。桓伊能与他们交游,为他以后的仕宦之路打下良好的基础。桓伊能够得到一代风流之宗的两位大名士的嘉许称誉,他没有辜负王濛刘惔的期望。他施展才干,积功升迁,成为大司马桓温的参军,其后职位屡屡晋级。桓伊在军事上最为得意的一笔,是与谢玄、谢琰齐心合力,以八万兵士大胜八十万大军,赢得肥水之战。 桓伊不仅有武干,不仅军事才能超群,而且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他“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晋书》记下了他与王徽之的交往。王徽之舟楫停泊水中,此时桓伊从岸上过,王徽之派人请桓伊为他吹奏一曲。《晋书》写道:“(桓)伊是时已贵显,素闻王徽之名,便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据说后来的古琴曲《梅花三弄》就是在桓伊所作的这支三调笛曲基础上改编的。桓伊与王徽之邂逅,近在咫尺而不见一面,以笛声三弄做回应,如果要问什么是魏晋风度,这个“客主不交一言”而心有相应可视为之一吧。 桓伊这样应答王徽之,然而同样是吹笛,他对谢安却绝不这样。《晋书》记述道,桓伊曾以吹笛来规谏孝武帝,为谢安鸣不平。《晋书》这样说道:王国宝是谢安的女婿,王国宝是一个谗谀险怶之徒,谢安对王国宝非常厌恶,每每抑制之。王国宝于是在晋武帝、司马道子那里构陷谢安。有一次孝武帝召桓伊来饮宴,谢安在坐。酒宴高兴处,孝武帝请桓伊吹笛助兴。桓伊回望谢安,心生波澜,他想到为国家安危而忘一身的宰相谢安被邪佞小人谮害,他于是面对孝武帝吹为一弄,便放下笛,然后向孝武帝提出一个请求。孝武帝答应了他的请求,桓伊于是由府中的歌奴吹笛,桓伊抚筝高歌,与笛声和为一体。主仆歌奏的旋律令谢安非常感动。《晋书》记载道:“(谢)安泣下沾衿,乃越席而就之,捋其髯曰:‘使君于此不凡!’帝甚有愧色”。一曲旋律,声节慷慨,桓伊神情俯仰可观。桓伊由吹笛而抚筝引吭高歌,这样的规谏场面堪谓独树一帜。 在笛声的伴奏下,桓伊抚筝而歌,歌唱的内容是怎样的呢?他歌唱的是曹植的《怨歌行》,其辞是: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 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公佐成王,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室,二叔反流言。待罪居东国,泣涕常流连。皇灵大动变,震雷风且寒。拔树偃秋稼,天威不可干。素服开金縢,感悟求其端。公旦事既显,成王乃哀叹。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 当年在谢安的指挥下,桓伊同谢玄等将领戮力同心,击溃苻坚八十万大军,挽救了国家命运,然而曾几何时桓伊又为被佞幸小人构陷的谢安伸张正义,长鸣不平。陶渊明对桓伊的功绩、桓伊的风度、桓伊的操行品性想必会有公正的评价。 读《晋书》,每读及桓温伐蜀那段历史,就会再读《袁乔传》。桓温谋划伐蜀收复失地,惹来众多非议和反对。袁乔力排众议,坚决支持桓温。袁乔详细分析伐蜀必胜的原因,桓温于是下定决心。桓温以袁乔为军锋,关键之际听从袁乔谋划。袁乔每战,冲锋在前,声色愈厉。桓温终于取得伐蜀大捷。读《晋书》的袁山松传,虽感其传文字不多,但有强大厚重的信息量。其厚重的信息,一是袁山松是袁乔之子,他们父子在军事上事迹为人赞叹。孙恩作乱,袁山松时在吴郡太守任上,袁山松帅军民坚守,城池陷没,袁山松为国殉身。其厚重信息之二,来自这样的文字:“初,羊曇善唱樂,桓伊能挽歌,及山松《行路难》继之,时人谓之三绝。”东晋名士大文武兼备,文韬武略盛极一时,于此可见一斑。 唱乐,是宗教祭神所用的歌曲,歌曲由叙述、咏叹交织一体,且有乐器伴奏。挽歌,所谓“执绋相偶和之者”,诸如《左传》的“虞殡”、《庄子》的“绋讴”,都谓之挽歌。行路难,是古乐府旧题,《续晋阳秋》说,“袁山松善音乐,北人旧歌有《行路难曲》,辞颇疏质,山松好之,乃为文其章句,婉其节制。每因酒酣从而歌之,听者莫不流涕”。唱乐、挽歌、行路难,其辞其旋律皆具沉郁悲慨之气,桓伊是一位著名军事家,尚且是江左第一的音乐家,他又为《行路难》文饰章句婉其节制,使之产生巨大的感染力,他无疑又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陶渊明对待这样一位文武兼备品位崇高的先贤不会不产生强烈的共鸣。 陶渊明是浔阳柴桑人。浔阳,是江州的治所。陶渊明对时任江州刺史的桓伊一定了解,而且了解得一定很全面,那么二十九岁才任江州祭酒,却“少日自解归”,其原因何在?《晋书》说是“不堪吏职”。不堪吏职,做不了祭酒,为什么换个职务,让他去做州主簿,他还是拒绝赴任,又为什么?桓伊对陶渊明很关心,陶渊明却一再拒绝,难道对桓伊有偏见不成? 《晋书》记载,桓冲病逝,桓伊迁都督江州荆州十郡豫州四郡军事,江州刺史、将军如故,假节。桓伊功绩彪炳史册。他开创新局面;他关注民生,务在宽恤;他随宜拯抚,百姓赖焉。桓伊这样的善政不正是陶渊明所理想和所要推崇的吗?那么陶渊明为什么辞官归去?他究竟因何产生思想遽变而辞官不做? 陶渊明的思想遽变,原因不在桓伊那里。他声言“不堪吏职”,不堪吏职的原因一则还是来自本身,一则还是来自朝纲紊乱。陶渊明在仕与不仕二者之间,始终充满矛盾,内心纠结,他一旦走上仕途,就不能无拘无束,他对呆板的程式化的仕途生活会感到不适应;二则是孝武帝荒淫昏庸至极,宰相司马道子沉溺昏暗至极,这一对主、相兄弟统领下的群臣该是何等景象?陶渊明一旦步入政界,这些景象让他失望,让他心灰意冷。“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二十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五首),理想与现实相悖,这是陶渊明辞去江州祭酒而归乡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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