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辛弃疾、姜夔词中的黄昏意象 唐宋词有许多描写黄昏景象的名篇。夕阳西沉,暮蔼苍茫,在这时山光水色、舞榭歌台等等景物,一旦与不同的情感结合,写入词中,就形成了内蕴不同的黄昏意象。柳永的《雨霖铃》写离别,不论是写寒蝉凄切,还是写相看泪眼,无语凝咽,大都发生在“对长亭晚”、“暮蔼沉沉楚天阔”的黄昏来临时候。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大气磅礴,意境浑然,是怀古伤今的代表作,在这首词里,他所见所想所写,也是在“斜阳草树”黄昏来临之时。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写扬州昔日之繁华,写扬州今日之萧条,其中的“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是写黄昏意象黍离之悲的千古名句,令人读来不能不唏嘘拊膺。柳永、辛弃疾和姜夔的这几首词以情观物,是融情入景之作,它们所透出的感情色彩虽然有所不同,但是萧索冷落、苍凉感伤,都笼罩在辽阔无边的黄昏意象中。柳永、辛弃疾、姜夔把黄昏景象写入许多词中,他们写怀古伤今,他们写羁旅行役,他们写离愁别恨,他们写相思闺怨,他们凭藉黄昏中的景物尽情点染,抒怀写志,于是,就产生了一幅幅具有经久魅力的黄昏写意图。
辛弃疾志在收复失地,除寇挞虏,却报国无门,无路请缨,于是,他发思古之幽情,写现实之感慨,常常与黄昏气象相关联。他登建康赏心亭,直抒胸臆:“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这是一幅秋日黄昏图,充塞着弥漫着的是壮志难酬的愤激之情。他还有一首《念奴娇》,也是登建康赏心亭吊古伤今之作,在这首词里,他把“兴亡满目”置于“柳外斜阳”中,尽情渲染,揭示出所面临的民族灾难和社稷危亡。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也是这类题材的代表作,在这首词里,他痛斥朝政昏暗,奸佞当道。面对摇摇欲坠的江山,他钩勒了一幅暮色苍茫中的黄昏景象:“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黄昏降临,他笔下的意象已不只具描述性,而且具有象征性:“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分明象征着南宋政权的没落危亡以及将给人们带来的莫大痛楚。辛弃疾这些描写黄昏意象的词句,这些沉郁顿挫、雄健豪壮的词句,最好地表达了他自己的内心世界,诚如司空图在《诗品》中说的那样,“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此词词意殊怨。
姜夔与辛弃疾是同时期人。姜夔一生长期四处漂泊,始终没有出仕入宦。有人认为“白石(姜夔)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他的词受辛弃疾影响很大。他在怀古伤今之作《永遇乐.次稼軒北固楼词韵》中,对德才堪与古代将相相比的辛弃疾推崇备至。其中的“楼外冥冥,江皋隐隐”也是黄昏意象。通读姜夔词,会觉得姜夔词的确有一种“清气盘空,如野云孤飞,去留无际”的气象(戈载《七家词选》)。《点绛唇.燕雁无心》,是他的“凭栏怀古”之作,最能体现这一特色。其中“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更是耐人品味。姜夔将身世之感家国之悲融为一体,把不尽的苍凉凄苦都写入了这两句词中,写入黄昏时刻的山雨中。“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家事国事天下事,面对民族存亡社稷安危,姜夔的心境诚如陆游所写。
姜夔有一首《探春慢》,是与朋友叙别之作,其中写道:“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姜夔还有一首《惜红衣.簟边邀凉》,写思念友人之情状,其中“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可谓写尽苦恨凄凉,是幅高迈苍远的黄昏意象图。
柳永原名三变,生活在北宋时期。他的遭遇与辛弃疾姜夔不同,他没有身逢乱世。但北宋的仁宗皇帝并不让他建功立业,原因是他的一句牢骚语“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鹤冲天》)。后来,柳永虽然改了名字考中进士,也只不过做个小官。他在官宦这个名利场上很失意,官儿不大却难免四处漂泊,然而正因为官场落魄,于是当年奉旨填词的那位柳三变”,才会有佳作联翩,才会有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大景象。
柳永最擅于把羁旅行役思乡怀归之情化于黄昏意象中。他漂泊异乡,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面对寂寥空阔的黄昏暮色,他写道:“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八声甘州》)。柳永在“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之时,深觉“新愁易积,故人难聚”,他放眼凝伫,所见所感是“瞑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竹马子.登孤垒荒凉》)。他“难忘,文期酒会”,只能无奈地空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于是他写道:“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柳永在《诉衷情近》中写重叠暮山、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写残阳中的黯然情绪,都给人清冷寂寞之感,他用“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尽日空凝睇”作结,更有一种抒不尽的哀痛,更给人以不尽的联想。《卜算子慢.江枫渐老》是一首羈縻他乡登高怀远之作,他通过构筑黄昏意象来抒写内心深处的悲凉:“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碪、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大文学家苏轼对柳永的《八声甘州》中“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十分推崇,说是“不减唐人高处”。以上所引的几首词有的意境幽邃,有的气格雄浑,有的语言雅致,可看出柳永词的风格多样性,但无论怎样,柳永的情感一旦与黄昏景象紧密关联,就会生成一种苍凉夐远的意境。
在羁旅行役途中,把爱情,把相思闺怨之类的情感一旦写入黄昏意象,就会产生别一种的意蕴。柳永自封“白衣卿相”,于是就留下很多类似“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千古名句(《蝶恋花》)。对残照里的草色烟光,山川河流,暮靄中的舞榭歌台,雕梁画栋,柳永最易触景生情,情景相生:“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少年游.参差烟树霸陵桥》),在这里,离思已分明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夕阳之中。残日下,黄昏里,柳永看到浣纱游女,就想到天各一方的亲人,恨自己“绣阁轻抛,浪萍难驻”,他把爱情与宦海漂泊两相对照,他极目远望,却是一番“断鸿声远长天暮”(《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柳永在“斜阳暮草长安道”中想到那位凤城仙子,想到临别前她是“湿莲脸盈盈”,于是产生不尽的思念(《引驾行.红尘紫陌》)。面对关山阻隔,音信难通,他在《迷神引.一叶偏舟轻帆卷》中,又想到一位佳人,写道:“孤城暮角,引胡茄怨”,“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柳永的相思闺怨词,文理细腻,色泽丰润,意蕴绵厚,虽纤秀秾华,多见“綺罗香泽之态”,但仍有真骨,并非俗艳。柳词中诸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类文字,更是精金粹玉,成为千古名句。 辛弃疾也曾不断黄昏生愁,思念远方的亲人。他写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鹧鸪天.代人赋》)。辛弃疾也想像情人怀念自己的景象:“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拘”,“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满江红.敲碎离愁》)。真挚深沉的男女爱情,构成一幅幅黄昏暮霭笼罩下的意象图,而酿就一曲曲宋词,成为传世经典,我们感谢构筑那些经典的大师们! 姜夔也不乏写爱情之作,他在黄昏之中的情思是怎样的?他有一首《长亭怨慢》,是写给情侣的:“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姜夔此时感到,“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姜夔感到,最苦是相思,最恨是离愁,尤其是黄昏时刻,更是痛不可言。他在《浣溪纱.著酒行行满袂风》中的几个字最能敲击读者的心:“销魂都在夕阳中!”
“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柳永、辛弃疾、姜夔最善于把黄昏意象写入词中,他们在完成着承上启下的历史使命。王粲的《登楼赋》这样组合黄昏意象:“步棲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江淹的《别赋》这样写黄昏意象:“日下壁而沉彩”。黄昏暮色时分,光线色调已由亮丽绚烂变得偏冷落寞,在孤独寂寥、失意怅恨的之人眼中,就会形成诸如李华在《弔古战场文》中所写的那种意象:“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由此看来,心物一旦相交,黄昏景象最易添愁助哀。柳永、辛弃疾、姜夔继承这一传统,把黄昏写得更加生动形象,神采焕发。马致远《天净沙》写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读这首元曲小令,我们不仅拍案叫绝,还会产生对大自然有说不尽的感触。在北宋、南宋之后,马致远等元曲作家从柳永、辛弃疾和姜夔那里得到借鍳和传承,他们通过对黄昏意象或黄昏意象群的描写来独抒性灵,给历史留下精美的文字。
黄昏是白日与黑夜最后的分界线。《古诗十九首》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之诗句,说的是要建功立业之类。人生苦短,你要建功立业,却时乖命蹇,当理想抱负不能实现时,于是痛苦的身心就最能与黄昏契合。词人因此最易产生壮志未酬时不我待之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面对谁也无法逾越的“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的自然规律,面对时光空耗,一天又将结束,于是人们将会浩然长叹,引吭生命悲慨歌,于是就有了登高怀远、吊古伤今之作。古人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叹,当流浪他乡覊縻难归时,要么触景生情,要么情景相生,夕阳黄昏就会慷慨无私,张开双臂接纳词人的情感,于是就有了离愁别恨、相思闺怨之词。柳永辛弃疾姜夔笔下描写的黄昏词,把客观景物与主观情绪相融,把景中之情、意中之象化为一体,把所描写的客观景物与审美主体的心境融合在一起,构成一个个嶄新的意象。这大概就是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的“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吧。 柳永、辛弃疾、姜夔不愧为词作大家,他们的作品情、景“互藏其宅”,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黄昏景象在柳永、辛弃疾、姜夔的词中,他们的情怀又在苍茫无边的黄昏意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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