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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回眸□山民:回首山河已是秋【上】[color=rgba(0, 0, 0, 0.3)]原创 薛城文艺 行者 薛域文艺
2024年11月05日 10:46 山东
王善民
笔名山民。国家一级作家,原国家级民间文化杂志《民间文化论坛》主编,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抱犊》文学杂志副主编,在香港卫视及鲁南四市电视台播出的民俗电视片《梦回台儿庄》总编导、中篇小说《古河》获台湾《联合文学》第七届新人奖首奖。其他国家级民间文化活动及民间文化著作多次获奖。回首山河已是秋记忆中的许多大小事(上)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李清照
——1—— 滕县城东三十里,有个古老的镇子,初建于春秋,时名灵邱。两汉时,此地城域千顷,商贾云集,更名亁镇集。明清两代因大兴养蚕,这里遍植桑树,清时改称桑村。境内至今有周时灵邱故城等众多文物古迹。 当代化良庄,草屋已换成平房。 桑村东南二里处,有村曰化良庄,东邻白庄,西接东户口,南望芹沃村,北濒郭河。 公元1949年2月13日,古历己丑年正月十六,太阳落山之前,我出生于此、父母逃荒借居的某姓之家。 此时,几百里外有一场规模洪大的战争。战事已近完毕,但仍有炮声零星传来,好像隐预着这个世界将有重大变化发生。 冬末春初,元宵刚过,此地天低云暗,不时有雪花飘落,村头巷尾,有新年、元宵节燃放的烟花爆竹的残片,有的还冒着盈盈白烟。 我的前生,不知与这千年古镇有什么瓜葛,与这小村有什么前缘,也不知与百里之外的王氏家族有什么联系。而我,就在昏昏懵懵之中,被我慈爱的母亲引领着来到这里,在这里步入苦苦甜甜的人世,迎接一步步到来的、谁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岁月。 父母的家,在百里之外,峄县的最东面,一个快要到兰陵的小村,叫后山头。村的东面、南面邻着一座山,叫薄山。薄山西口叼着两个小村,南曰前山头,北曰后山头。后山头就是王家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后山头村西紧挨一条河,在临沂县志上叫紫泥河,这个名字不知源于何意,附近的百姓就叫它沙河。它起源于抱犊崮山区,大部分水来自北面十里处的黄泉。黄泉名虽不太好,但水清清泠泠喷涌着注入河道。河里并不见紫泥,而是常年碧水白沙,清甜可爱。当然,夏季暴雨时候,抱犊崮南部大面积的山洪灌入沙河,奔腾而下的河水漂着杂物,也颇有几分气势。 后山头的土地,一半靠山一半靠河。土地不算肥沃,五谷杂粮尚能养村人之口,而每年的夏秋,西瓜在当地稍有名气。村民种瓜有一套严谨的技术,瓜有三白、三义不太常见的品种。三白白皮白瓤白仁,三义绿皮白瓤黑仁,入口时极沙极甜,采摘后特别耐放,不仅中秋节用来供月,春节时犹可用来辞岁。 王姓从何时何地迁来此村无可考证,但肯定不是元末明初从山西大槐树移来。因为滕县、峄县的多处的大槐树王家,其辈分名称和我村王家大不相同。而我村王家已知的辈份,只和琅琊孝感王氏那个王祥、王览的后人有些相近,据此应该是临沂孝感王。 有碑记载的先祖叫王者動,碑载其子元、享、利、贞,其孙濬川、濬德、濬哲、濬明。我的先祖兄弟四个,文林、文逢、文锡、文彥,他们属于碑上濬字辈四兄弟中的哪一支已无考。我的先祖序四,叫王文彥,生二子,秀庄、秀兹。那时家中还有些地,秀庄、秀兹两家伯字辈的四个女孩出嫁,每个人还得到了一顷地的陪嫁。她们嫁人后,我家发生了什么无从知道,反正我曾祖王伯谦已无地可种,靠教私塾养家。字写得甚好,十里八乡尚能找到他书写的碑文。喜读医书,兼通医理,常常为乡邻疗伤治病,但36岁就撒手人寰,使得我袓父王承祥书都没读几天。 祖父王承祥有三个姐姐,他是王伯谦的独一男孩。因家中无地,靠推独轮车到东海岚山头贩鱼养家。他十分魁梧有力,据说个子一米八以上,两腋下各夹一口袋粮食还能健步如飞。村子里留传着不少他急公好义的传说。如附近几个庄子一帮人跟随他到东海贩鱼,路过一村,见一男子将一妇女按在地上打,祖父放下小车过去,一拳将男人打在一边,问:她是你什么人?答:邻居。祖父吼道:她是你老婆也不行,男不跟女斗,光天化日之下,将女人摁在地上打,像什么话! 祖父虽然读书很少,但坚守传统的伦理道德,村里发生了邻里纠纷,多请他出面调停。他说话不多,坦直决断,当事者大多心服。他未能识读曾祖父留下的医书,但针灸口诀如《马丹阳天星十二穴》背得很熟,邻居有急性病症也会请他调理,他身上总带有一包银针。他有两儿两女,我父亲是长子。 父亲酷爱读书,从小就盼望上学,但家中无钱请私塾,后跟随邻村峨山后一秦姓人家,读了一年零九个月的书。但他记性极好,不到两年,不仅读了四书五经,并且兼习了曾祖父留下诸多医书,常给乡邻诊病处方。到了1947年左右,家乡水旱交加又添飞蝗,近于颗粒无收,他带领全家到滕县要饭。因父亲医易皆通,先是赶四集为人占卜,后开了个小小的中药铺,卖药兼诊病,母亲挎着箢子卖花线,贴补些零钱。 父亲认识了化良庄一位卖布的好人,和他相处很真,借住在他的家里。 初来人世的我,受到了父母极大的疼爱。因我在这个家中是长子长孙,前面有一哥哥出生在寒冷的雪天,未能住世。为求能留住我,当时在化良庄借居的人家,已有两子,父母将我顺着他家两个男孩起名“三民”。借居的人家也常常戏称我“某三儿”。 不知为什么,据父母说我小时极怕夜色,天一黑就哭个不止,睡得很少。白天不愿在家,要母亲抱着在村内转悠。夜晚更必须紧紧偎依在大人怀里。白天父亲不在家,母亲抱我一天实在太累,晚上照顾我则靠父亲。每夜每夜,我都紧紧趴在父亲胸口之上,听着父亲心跳声才能入睡。过了一岁,才可以躺在父母身边了,但还是怕黑夜怕寂静,特别喜欢听父母的吟诵声。吟诵,一种有声调的读书习惯。用简谱简要标识:“北斗横天夜欲阑,愁人倚月思无端”,就是“35 33 31 32—,22 33—7326—61—(7和两个6均为低音)”。听着这样曲折宛转的歌吟,我渐渐入睡。有好多诗词都是二三岁时,由母亲的吟唱带入我的记忆的。如:“北斗横天夜欲阑,愁人倚月思无端。忽闻画阁秦筝逸,知是邻家赵女弹。曲成虚忆青蛾敛,调急遥怜玉指寒。银钥重关听未辟, 不如眠去梦中看。”“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诸药识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等等。 听父母吟诵才能入睡的毛病一直持续到五六岁,我终生对古诗词、对中医、对曲调的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感情似乎由此开始。 对了,还有一篇古文,是听父亲吟诵记下来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文不长,里面有些词什么“陋室”“德馨”也不懂,但父亲那轻声地神往地吟咏,让我觉得有这样一个家,真挺好的。 ——2—— 一些学者认为,人类三岁以前的记忆,多被基因里的祖传密码删除。我的记忆中,好像三岁之前的事情也了无痕迹。 母亲说,在我两岁时回到老家,此时战乱已经过去,父亲开了个药铺正式给人看病。他的医术很快受到主管部门的注意,在成立公司合营时请他加入,还先后两次让他参加省里举办的中西医结合进修班。 父亲1955年参加省中医进修班时发的毕业证书。 父亲参加的联合诊所,设在后山头北面三里路的萝藤,我们全家住在我外祖母家里。萝藤就在有名的二疏城后边,属于峄县去临沂的古道上的一个小镇。此时应该是1951年,我最早的记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我外祖父当时已经去世,外祖母、大舅、妗子、表哥、表姐,和我父母住在一起,之后大舅家又有了二表弟、二表妹、三表妹,我家也有了二弟、三弟、四弟,那是后话了。 最早的记忆片断是这里逢大集。当时峄县去临沂是经七里店、到左庄街、到萝藤、到新兴,再往东走的。萝藤村西有条河,除夏季洪水外,常年是清绿的流水,萝藤人叫西沙河。沙河上有座用一对对大青石条接连架起来的、可并排走两辆马车的大桥。萝藤街上有两家可容纳十几套马车的大店,除去常日的行人车马外,每逢三、八有大集,吸引着几十里的商贩和农人。逢集这天,从西头河边到东边街头,拥挤不动。逢集的头晚在西河沿上,会有三四家商贩杀牛宰羊。第二天有牛肉汤、羊肉汤、丸子汤、蒸包、煎包、粽子、烧饼、火烧、粮食市、青菜市、鱼市、农具市、杂货市,还有唱拉魂腔的、说大鼓的、唱小鼓的、玩洋片的,偶尔还会有玩刀山的,喧闹说唱之声远飘村外。 说到杀牛,有一条锥心的记忆,一次,当屠夫举起刀时,那牛突然前膝跪倒,两眼忽忽地流下泪水。我那时还不大懂事,看到此情觉得心窝打哆嗦,哭了出来。此后多半生虽然也没少吃牛肉,但每次吃时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情景。 赶集是最热闹的事了,人多拥挤,众声喧哗。如果碰巧父母有空拟或父亲的朋友带着,那当然更好,因为自己看上糖串、粽子、羊肉汤之类的,买了当街就吃,特别地好吃。其实最先走入我记忆的,是玩。临散集时,跟着大我四岁的表哥到人家修鞋的摊子上,捡人家割下的汽皮条。那时鞋匠要砸掌子、做凉鞋,都是削轮胎上那种黑皮。孩子们捡扔下的皮条儿,到晚上可以绑在树枝上点着,村庄里到处会有那种飘忽的火熖走来走去。 稍大一点就是跟着大一点的孩子们,晚上去爬围子。那时可不知什么二疏散金的事,都把这一里多路大的圆物件叫作围子。围子周边是一丈多高的围墙。围墙的北边因孩子们的攀玩几乎不长草。一到晚上或乘着月亮地儿,甚或摸着黑,会有很多孩子在这里攀上滑下。 表哥还告诉我,在裤子小腿中装上河砂,然后扎起裤角,跑起来自然沉了,等将来不装沙了,就成了飞毛腿。谁家的孩子练成了大鼓书的飞毛腿,自然没听说。倒是玩得晚了,常会有多家的大人在夜色里呼喊吵骂,嫌自家孩子三更半夜的不回家。我虽然跟着表哥,有舅妈的呵护,父母的呵斥有时也难免。 说到围子,那里下大雨的时候,还许会冲出些好玩的物件,比如用石头磨成的像斧头铲刀样的东西;还有手指肚大小的铜钱,上面的图案稀奇古怪,老百姓叫它“鬼脸因由”。长大了才知道那是石刀石斧蚁鼻钱之类的,已在这围子下面埋了好多千年的物件。 对了,那时候围子里的破庙烂砖之中还有一棵三人怀抱的高高的白果树,一次惊雷就正好落在树上把它劈开了,伤口分明还有鲜血,那是事后我亲眼看见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受伤后逃到哪里去了,一个孩子心中还是挺为之担忧的。 那时的白天,好像大部分时间是跟着父亲在药铺里,看大人把那千奇百怪的中药,除去草根树皮外,还有蝎子、蜈蚣、蝉蜕、蜂房、蛤蚧、土鳖虫、成小盘的蛇等等,挑出来抓到纸上包成一包,交给来看病的人。时间长了,那各色怪怪的气味,对我已成了习惯,我甚至一辈子都喜欢闻中药味,也许就根生于此。 还有一点是我小时又黑又瘦,肠胃经常泛酸,父亲常会拿半颗砂仁或一小片桂皮,放我嘴里嚼。这也许是我一生常服中药,并且不厌中药的原由之一。 药铺里没病人的时候,有时父亲会和一帮子朋友,聚在一起唱京剧,药铺里有一架老旧的留声机,放一些唱片作伴奏,有时也会有一个拉京胡的人现场伴奏。父亲喜唱老生,《空城计》《草船借箭》《借东风》《萧何月下赶韩信》,是我常听的。那时听不懂唱词,但非常饥渴地想听那声音,那空旷、悲壮、苍凉的男声,和缠绵、坚韧、高拔的京胡,又和我从小就在村子里红白事上的听的唢呐一样,让人有一种深深沉浸,无端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的感觉。 听父亲唱京剧记忆深的还有一句残缺的唱词:“好一似扬子江驾小舟风漂浪打、浪打风漂就不能够回归”,这是什么剧?那时,甚至父亲在世时,我都没有问过。那时只觉得驾着小舟、风漂浪打而不能回的感觉,挺恐怖的。父亲唱出来滋味,叫孩子们听了也心酸。 最感到享受的是吃早餐。那时,我大舅家卖早点,天刚明就有人叫醒我,一碗撒好了盐豆的热粥和一根焦酥的油条,端到面前,我坐在床上半醒着眼睛,就稀里胡喽地吃了。并且这个嗜好跟了我一辈子:热粥盐豆泡油条,百吃不够。只不过近些年得知油条的害处,不敢吃了。 享受一生的吃品还有一种,就是热豆腐,刚压好还冒着热气的豆腐,加点盐和少许辣。有一次我跟父亲在药铺里玩,门外叫卖热豆腐,我即刻跑出去。买豆腐的都是熟人,看我那么小的孩子,说:你能吃两碗吗,能吃我送你。我说能。当真就呼呼拉拉吃了两大碗,父亲出来了,笑着说:“这孩子能把你吃穷了哈。” 那时每逢集日,晚饭差不多总有老家后山头村或别村的父亲的朋友来赶集,留在我家吃。酒席上的菜我大都不愿吃,唯喜欢吃海蜇。那时吃饭用的是地八仙桌子,不过八十公分高,因为我的印象桌边刚好碰我的牙。一次,我刚从外边跑进来,客人赶忙把我揽在怀里,说:“别跑别跑,磕坏了牙不好说媳妇了。”另一人说:“现在哪还要说媳妇啊,人家会自谈的。”我的眼光本来正看着桌上,有没有我喜吃的海蜇菜,对他们谈的什么没有注意,只不过“媳妇”和“自谈”两个词,怪怪地掉进我心里。 我三岁时,二弟出生,取名三多。有一天,一条小蛇从屋脊上掉下来,被打死了,母亲心中老觉着不好,说二弟是属蛇的。一年后二弟会走路了,都夸他生的白净且方正有力,和我的黑瘦柔弱不同。 应该是我四岁时,因为第二年就上学了呢。大概是农历四五月份,母亲带我到沙河边洗衣服,我在河边摸鱼捞虾,把衣服弄得沾泥带水,母亲就顺手扒下来给我洗了。洗完了拉着我的手要一起回家,我哭着挣开母亲的手,坚决不走,说决不这样光着身子回家。母亲没办法,让别人在河边看着我,回去给我拿衣服。就在那一次,听到旁边有人说,这么小还知道害羞,人家上学的孩子,还有穿开裆裤的呢。我听到这话,突然觉得上学真好,就对母亲说:“我要上学!” ——3—— 我当时要上学不懂得学知识,此前有记忆的一年多里,父母没有一次教我认字。虽然会背不少诗,那是因为我喜欢母亲的吟唱,和喜欢听父亲唱京剧一样,心中对理解意义没有要求。上学,就是长大了,可以穿得齐齐整整的,可以天天去一个地方,那么多孩子在一起玩。 好奇与贪玩,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边,凡是没有经过的事物,都想尝试一下,即便预知尝试有危险,也想胆战心惊地试一下。这是我从小就有的心理,这心理不断影响着我。 五岁,1954年暑假开学时,我父亲拿着一个小板凳,送我走进二疏城前面的城前小学。发什么样的书不记得,初次上课的情况,不记得。记忆最深的是做游戏,那么多人在一个院子里围坐成一圈儿。一个人拿着手绢在圈外跑,根据个人的意愿,丢在某同学身后,那人发现了拿起手绢接着跑,你就可以在那同学位置坐下来。让我高兴的,一是有老师带着玩,二是玩的不乱有秩序,三是玩的过程中没有人欺负人的现象出现。 还记得学的两首歌,至今曲调还记得,歌词记得不全了: “秋天天气真正好,咱们学校开学了,爸爸妈妈领着我,送我进学校。学校里面同学多,老师同学爱护我。我爱咱们的新学校,咱们学校真正好。” “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敬个礼鞠个躬,笑嘻嘻握握手,14 32 14 32 1 5。” 第二首同时还能做一个叫《找朋友》的游戏,也挺好玩。 老师惊奇于我的记忆,说是“一教就会”,但我不在意学习内容,只觉得不习惯的是上课下课都要讲时间,管得很严,失去了自由。还有,一节课据说要40分钟,常常上课一会儿就盼着下课。还有一次,我丢了大丑。不知为什么,那节课刚上没大会儿,就想上厕所,我怕丑不敢跟老师说,硬撑到快下课时就湿了下衣,下课后我又窝坐在座位上,怕丑不敢出去。再撑到放学,湿衣服干了一半,被同学发现了,一起起哄。我忍着眼泪,回到家里见了父亲便大哭起来。好像这也是造成父亲强迫我蹲级的原因之一。 那年冬天,父亲严肃地告诉我,学,开春不能上了,等明年秋天重上一年级吧。 转眼春季开学的日子到了,当看到我的表哥收拾东西去上学了,我才觉得不上学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在父亲轻松却是无可更改的决定面前,一点点办法也没有啊,除了哭,躺在院子的地上哭。父亲说“不要管他,叫他哭。”我就在地上哭啊哭。没有父亲的命令,母亲也不敢拉,我就实实地哭了一上午,直到躺在那里睡着了。 ——4—— 回忆最早上学的时光,还有一个相关的记忆,就是两次上一年级之间,不知确切地是哪一年,父亲从哪里给我弄了一架中山琴。这是我一生最早接触乐器,接触乐谱。 中山琴下部是一个约70公分长、20公分宽的桐木音箱,上面架着一粗四细五根金属弦,上面排着从低音5到高音5的琴键。右手弹琴左手按键,随便拨一下,都很好听。 谁教我弹的琴,谁教我识的简谱,都不记得。只记得我学弹的第一支曲子叫《小放牛》,第二支曲子《苏武牧羊》,第三支曲子《梅花三弄》。第一支第二支都弹得挺熟了,家里来客人,就让我在他们面前弹,客人的赞赏是对我极大的鼓励。第三支当时记会了谱子,曲子长了些,唱时觉得挺动情,但因记不下来,只能弹个开头。 当年我记下的简谱。 这架中山琴伴随我四五年,1958年我父亲凭空摊上横祸,成了农民,1959年可怕的大饥荒开始,1961年全家搬回后山头后就没见这琴。今天写这回忆时,我在网上才找到类似的图片。 旧物早已不在,这是此次在网上搜到的图像。 这架琴让我学会了简谱,听人唱歌或演奏时,简短的曲子很快就在我心里形成了曲谱。还有更重要的,音乐成为我一生的相伴。在饿得走不动的时候,在累得爬不起来的时候,在忧心明后天还能不能吃上饭的时候,在口中在心里哼出一歌或一曲,痛苦与忧伤就会稍稍淡了下来。 我一辈子没机会请人专门教一种乐器,但一辈子创作过不少曲子,当然没有人知道,更没有发表。只是某段时间里心有忧伤,就会翻腾起一组旋律,悄悄地在心里唱一阵子,权作另一种哭泣。 1956年的一张中国少年报的网页照。 那时的我,还有一件难忘的事,就是1956年或者1957年,我上二三级的时候,父亲给我订了一份《中国少年报》,这是那个年代的少年很少能享有的。记得每周的星期三能见到这报纸。报纸上会有全国各地孩子们的事,还会有故事、儿歌、游戏、谜语等。谜语常常是这期你猜不出来,等到下期在报纸的某个地方才能找到答案,于是每周都盼着星期三。还有就是,二三年级时的我,学的字不多,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找父亲,父亲给我讲,再带我玩一会儿。这样的日子到了1958年春,就戛然而止了,这张报纸不能再订了。 ——5—— 1955年农历二月初七,我的三弟出生,取名三庆。二弟三弟的名字前面都加了三字,自然是接续我的三,为什么叫民、多、庆,父亲自然有他的想法,只是我没有问过。这两个弟弟小时的事,我都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三弟学步时二弟牵着他的手。 1955年秋,我正式在城前小学上学。 这是在网上查到的1955年用的课本,依稀记得就是这个样子。 1955年的课本。 城前小学在城前村靠西,沙河的东边,一个大院子,居中东西六间堂屋,前边到大门的院子上操用,屋后边院子做游戏。再后边原来也有一排后堂屋,已塌毁。学校里吃水用水都靠西边的大沙河,早晨上课前,值日生们两人抬一个白铁皮桶出校口向南再向西,走不远,就是沙河边。在沙滩上挖一个不到一米大四五十公分深的坑,白沙间涌起又凉又甜的河水。这个学校是初小,孩子们六到十多岁,抬半桶水都有点儿吃力,走起来泼泼洒洒常弄湿他们的衣服。可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很快乐的事情。有劳动的愉悦,还有打打闹闹的乐趣。 我的记忆里只要上课能集中十五六分钟的注意力,记性再有个差不多,小学的课是没有多大难处的,所以我记忆的大都是学习之外的事情。 学校好像是三个老师,孙业奋、刘万同、史孝荣。只记得刘万同老师会拉板胡,那时老百姓叫拉呼呼。教歌或跳儿童舞《找朋友》,他拉得那声音清脆婉转,迷人死了。所以小学四年,我最喜欢上的课是唱歌、跳舞、做游戏。 我生性怯弱,一到四年级都是和女同学一位。我同位的女同学性格极好,好象比我大一岁,也极老实。我又天生不敢和女同学说话,四年里记不得有什么来往。就是有一次,也没记得吵架,只记得我当时使用蘸水笔,笔尖把她的手心扎破了,在我心里留下很大的愧疚。 我们萝藤村有个小名叫怄的,每逢上下学路上都伸胳膊踡腿地要揍我。真打到我身上的事倒也没记得有过,但我怕得厉害,同路的虽有大我四岁的舅表哥也吓不住他。后来多亏沙河西岸石拉村,我二姑娘家的表哥,他从小腿脚连利,敢在墙头上来回跑,和我同级,接连嚇唬这个叫怄的几次,怄才中止了对我的欺负。 ——6—— 初小的生活很简单,记得那时就语文和算术两门课,再就是做游戏。然后就是做值日,抬水,扫地。下课时打打闹闹。但忽然有一天就不简单了。大概读三年极时,1958年的上半年,一些让人觉得奇怪的事,相继发生了。开始是全社会的人打麻雀。一天放学时,老师宣布:明天不上课,从家里可以带红旗、旧衣服等能挑起来的、和锣鼓等能敲打的东西,集合起来和外面的社员们一起除四害,主要是打麻雀。 当时除四害的宣传照。 那几天真热闹啊,同学们从家里拿来各种各样的小旗子、布条子,拴在棍子上,还有唱戏、办红白事用的各种响器,在老师带领下和村子里、田地里一大伙一大伙的男女老少,追着天上大群小群的麻雀,摇动各种旗子破衣服烂围巾,不分点的敲锣打鼓吹喇叭,还有敲脸盆,敲铁桶,最厉害还有放土枪、打弹弓。麻雀们一落地,人们便呐喊着逢拥而上,它们赶紧飞起逃命。 一开始,同学们是极其高兴的,老师讲除麻雀是因为它们吃粮食等等,没多少人听,反正这种满地撒欢的感觉比上课好的太多了,巧不巧还能抓两只麻雀。天蓝蓝地,太阳还不太热。一阵又一阵地呐喊,追赶着四处乱逃的麻雀,孩子们还有跑掉了鞋的、扎了脚的,哭的笑的闹的。可时间一长就不行了,十岁上下的孩子,别说累了,再有趣的事也倦啊。真正抓到手里的麻雀是极少的,好玩的事儿也不多了。社员们要闹到天黑,天黑后民兵还要到墙头上掏麻雀窝,学生们受不住都回家了。一连三天,灭了多少麻雀老师讲了也没人在意,那三天的热闹记忆在我心里留了一辈子。 学校里还有一件十分难忘的事,是半夜里搬砖。 好像是农历九月里,夜晚的风有点儿凉了。在这之前就听人说大炼钢铁的事,我们学生照常上课照常玩。那天夜里搬砖的事怎么布置的,我们这些6到12岁的孩子,老师们怎么带的,我都忘记了。砖头是从董流井一家地主的房子上拆下来的,董流井离我们学校三四里,中间隔着一条河一座山,虽然是从山边上走的,但全是石头和荒草。我们这些孩子大多每人只捧得住一块砖,记得天上只有半边月,一路上摔倒是极正常的。我那年9岁,还好的就是没受伤,怎么去怎么来的,夜里是多么地害怕,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老师说学校要建一座小炼铁炉,那时村子里也是家家要建小高炉的。我家也建了一座,哪里弄的砖不知道,也没记得烧。家里做饭的锅、烙煎饼的鏊子也让社里收走了。很快就吃起了食堂,不用家家做饭了。 再一件事就是秋天,收地瓜的时候。以前收地瓜都是用镢头一棵一棵地刨,刨下来一墩一墩的地瓜放在垅沟上等待收拾,很好看的。那年改为用牛拉着犁,一个犁沟到两头,地瓜大多未犁出来,犁出来的,犬牙交错地在犁沟两旁。小学生也停了课,前来帮忙。就是把犁出的地瓜拾起来一堆一堆地堆在一起。地里插着红旗,干活的人很多,但拾得干净不干净没有人问。那时各村都开了食堂,地瓜收回去送到食堂煮着吃,吃多吃少也没人管。七八十来岁的小孩,只管在地里跑啊闹啊,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真正知道心痛丢了那么多地瓜,那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 小学期间最大的事,是我1959的6月1日,参加了山东省第一次少先队代表会。 至于为什么参加这样大的会,我自己也不知道。打麻雀、搬砖头、拾地瓜之类的事,依我的性格,凡是老师安排的事,肯定尽力去做的,更何况那些事,本身很好玩儿。但这些事,我绝没有出色的表现,能去开会的原因主要还是学习,那个年代老师心中暗暗看重的还是学习成绩。那时的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内容很简单。由于我对知识有单纯地好奇,每学期领到新书,之后的几天就胡喽半喳地看完了。上课时一听就会,然后就胡乱地玩了,语文、算术,从不知道难,所以我从来没感觉到自己的学习成绩好。 所以当代表去开会一事,我从来没想到为什么,也没记得有什么选举的经过。但从通知去开会起,我感觉到了兴奋。那年我十岁,第一次开会,而且是到省城去。母亲给我做了一件花夹袄,父亲给我买了一个说开会要用的小本本。从学校到峄县,是老师用自行车驮我去。在峄县西关第一次坐上长途车,当晚住在枣庄一家店里。 听带队老师的介绍,加上以后师生们在父亲给我买的小本本上的留言,知道全县参会代表在我之外,有峄县第三中学三级二班王富銮、台庄完小尤广佟、田屯煤矿东岭工人新村汪广田、陶庄煤矿职工子弟学校王惠、枣庄南马道小学宋现芝、枣庄煤矿子弟小学许振英、周营公社单楼李庄李庆珍、郭里集完小井有俊、邹坞公社大香城小学杨其柱、微山县韩庄完小杨贵思等十一人,刘宗英、李勇等五位老师带领我们。另三位老师的名字,小本本破损查不到了。这张照片也因为当年草屋漏雨,残缺了许多。照片上,前排左二穿花夹袄的是我,左边的女生叫王富銮,右边的男生,名字不能确认,那年才九岁。 在这里尽可能详细地记下来,是因为六十五年的风刀霜剑对照片中人的刻蚀比漏雨要大得多啊。 当时的合影照。 第二天早晨,坐上了火车。火车比昨天的汽车又好了,不晃、不颠,一杯水放在座位前的桌子上,车跑起来都不洒,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太好了。就是站太多,老停老停,下午才到济南。到火车站迎接我们的是一种黑色油漆发着亮光的小汽车,坐进去座位柔软而又有弹性,带队老师告诉我们这叫轿车。就这样两天的时间,我就依次认识了长途汽车、火车,轿车。开会的几天,我们就经常坐这种轿车,从住处坐到会场,到趵突泉、到珍珠泉、到黑虎泉,到大明湖。 从一个山沟里走来,在一个那么大的城市里,那么多的人开会,讲了那么多新奇又重要的事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好学生,在一个十岁的孩子心中,盛满的全是欢欣激动。 解放前后济南泉水奔流的老街。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座满是泉水的城市。多少年后,我看得懂《老残游记》时,书中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被世人称为是对济南的准确描写,我觉得不甚准确。在我十岁的心中,济南留下的是:“无边的青瓦之中,家家泉水,街街清流。”。满城不记得有什么高楼,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边的青砖青瓦,街街巷巷间全是淙淙清流。千百个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沉醉在泉水清流之中了。(待续) 汉文编撰■行者沙龙 图案制作■善德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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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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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编修宋浙江刚刚
欣赏佳作,感悟情怀,问好王老师,顺颂安康!
未精选,仅作者可见- 只争朝夕(楊沛澄)
山东23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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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民老师的美好回忆,同时也带着我领略和认识了曾经走过的有血有肉的路!致敬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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