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桃源常客 于 2024-9-29 17:25 编辑
如何让诗词梦幻而浪漫?
醉是侠风骨
诗的空间不是给人作为一个真实的对象去理解的,而是作为诗人表现其内心情意的一种假设,这个假设的新世界,它是像梦一样变化任意、趣味盎然的新空间。这新创的空间和现实有一段距离,这距离常带给读者一个具有美感的诗境。 如李白的《秋浦歌》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起首突然冒出“白发三千丈”五字,这个放诞奇怪的突起句法,将揽镜自照、蓦然吃惊的疑惑神色表现得颇传神。这三千丈绝不是现实空间中的长度,是“愁”的空间中创造出来的尺度。初次发现陌生的白发爬满了两鬓,惊觉早衰的降临,于是有了“三千丈”的恐惧,在这个“愁”字的魔术催化下,在惊疑不定的错觉中,任何夸张,无所谓合理不合理、真实不真实,它不是要你用“理性”去判断去怀疑,而是要你用“感性”去体味去共鸣。 王安石也用这意思写《示俞秀老》诗
不见故人天际舟,小亭残日更回头。 缲成白雪三千丈,细草游云一寸愁。
一寸愁,便能缲成三千丈。只因有了情感,这短长是不必置疑的。不过李白是用创新的手法写,给人一种超迈绝尘的天才式的感叹,而荆公只想囊括天下的名句齐来自己的集中,不免落入陈旧的俗套,乾隆帝说它有斧凿痕,就是因为它只在与前人的佳句争胜,而缺少兴会独创的实感,倘使没有放诞的胸怀,没有惊疑的错觉,而夸张地说白发三千丈,就不免有些做作气了。 又如岑参的《春梦》 洞庭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江南数千里是否能在一梦之中行尽,这也是不必考校的。因为片时春梦中的“数千里”江南是诗境,不是实境。美人娟娟隔着湘水,梦境迷离多幻,梦中奔向美人时,空间远近的约束是不存在的。 又如王安石的《戏赠段约之》 竹柏相望数十楹,藕花多处复开亭。 如何更欲通南棣,割我钟山一半青。
本诗组织的形式像是层层架构起来的,极有秩序,先是竹柏相望数十楹,竹柏之外,又见藕花丛开;藕花之外,又开出了亭台,亭台之外,又要通展到南棣去,通到了南棣,又想割走我钟山青色的一半!本诗是在调笑段约之,说你的园子漫无边际地扩张过去,势必连半个钟山也给割夺去了。至于钟山是不是“我”的?在诗中可以暂时默认的。而钟山的一半青,又如何割法?这也是不必追究方法的。不能割才比真能割妙,愈是跳出常理,跳出凡人的想象,愈是美妙的境界。 又如《随园诗话》载陈楚南的《题背面美人图》
美人背倚玉阑干,惆怅花容一见难。 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
为了画里的美人,只见背影,背倚着玉阑干,就是见不到她的花容,怎样唤她,她也不肯掉转头来,所以想把图画翻转来看她的面貌,在诗人痴绝的想象里,图画也是有立体空间两面皆存在的。 又如龚自珍的《补题李秀才梦游天姥图卷尾》
李郎断梦无寻处,天姥峰沈落照间。 一卷临风开不得,两人红泪湿青山!
末句将泪潮写得何其澎湃,湿了青山,乍看像是故意在做不合理的夸张,仔细一想,这青山是画上的青山,这画里的天姥山会使你与我都想起亡故的母亲(取姥母同音义),所以在临风的时刻,千万不可展卷,不然那青山一定会被泪泉弄湿了!这样一经解释为“画里的青山”,虽然“合理”得多,但诗趣全失,本诗的妙趣就在血泪浸湿“青山”,浸湿那被情感夸张着的“青山”!起首呼李郎,双关着作梦游天姥吟的李白与作画的李秀才。 此外,如王安石的《北望》诗
欲望淮南更白头,杖藜萧飒倚沧洲。 可怜新月为谁好,无数晚山相对愁。
王安石的《若耶溪归兴》诗 若耶溪上踏莓苔,兴罢张帆载酒回。 汀草岸花浑不见,青山无数逐人来。
王安石《夜直》诗 金炉香烬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阑干。 王安石《出郊》诗 川原一片绿交加,深树冥冥不见花。 风日有情无处着,初回光景到桑麻。 这四首诗的结尾二句都以情感来改造空间。 第一首写萧飒的白头人,纵使对着新月,也提不起什么意趣,这儿的新月与白头人有着情景相反的衬映,而无数晚山受着作者感情的同化,情景一致地浸润在愁情中。 第二首写扬帆而行,速度极快,汀草岸花因舟速太快,且渐行渐远,飞掠而过,看也看不清。无数青山与舟行相对地移动,好像追逐过来一样。 第三首写香尽漏残,寒风阵阵,人还是睡不着,长时间睡不着,才惊觉月移花影的速度,顷刻之间,花影竟爬上了栏杆,花影幢幢,更加恼人,更加睡不着了。 第四首写南风与太阳都是多情的,可惜夏景一片浓绿,找不到花朵来寄托它们的热情,就用斜晖的光与影爱抚着桑麻。这四首诗里所绘出的空间,晚山可以对愁,青山可以逐人,明月可移花影,夕阳可以留情。这些平凡的空间经过情感的改造,焕然一新,成为诗的境域。 再则诗人作诗的地理空间,往往与考据家不同,他们率意牵附,断不能当作谬误去讥嘲。 如白居易的《长恨歌》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二十三讥谑他说:“峨眉山在嘉州,与幸蜀路并无交涉。” 若依考据家的意见,明皇由长安至成都,不应经过峨眉山下,但诗人的想象是极灵敏的,只要与蜀地有关,就可以举峨眉山,举峨眉山来代表蜀山蜀水,比实举一个知名度很低的确实地点,更具鲜明的效果。 白居易的这种手法是诗人们常用的,元微之也有相同的例子。如《元氏长庆集》卷十七《东川诗好时节》云
身骑骢马峨嵋下,面带霜威卓氏前。 虚度东川好时节,酒楼元被蜀儿眠。
据陈寅恪的考证,在元和四年时,东川包括的州名为梓、遂、绵、剑、龙、普、陵、泸、荣、资、简、昌、合、渝等十四州,峨眉山在嘉州,元微之在东川哪里能骑马经过峨眉山下呢?(参见《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元微之亲自到东川去,该不至于弄错地名吧?可见诗人称呼的地名往往泛用,其中掺合感情的夸张作用在内,又何必拿地理学家的目光去评审呢?王士禛《渔洋诗话》中也有一段评论,论及诗中的地理问题,他说:“香炉峰在东林寺东南,下即白乐天草堂故址,峰不甚高,而江文通《从冠军建平王登香炉峰》诗云:“日落长沙渚,层阴万里生。”长沙去庐山二千余里,香炉何缘见之?孟浩然《下赣石》诗:“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落星在南康府,去赣亦千余里,顺流乘风,即非一日可达,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记里鼓也。”(卷上) 形容层阴万里,烟波浩渺,虽然没到落星湾,当然可以“遥指”落星湾的,而“落星湾”的地名,十分雅致,诗人取以入诗,同时也利用它那美丽的双关歧义。至于楚地长沙,更有许多美丽的历史可供联想,在当时仍是个代表相当遥远的名词。如果只拿地理图上的里程尺码去注释,必定情趣索然、味同嚼蜡了。 又如龚自珍作《赠伯恬》诗 五百狻猊屡送君!
龚氏在诗下自注:“五百狻猊在芦沟桥”,是写屡次在芦沟桥上与你分手,为了夸张桥上石狮子的众多,用了“五百”的整数,这数字是为了夸张这走也走不完的长桥,一座狮子后又一座狮子,有远送难别的意思,五百狻猊又写出桥的特色,同时利用句的歧义,好像每次有五百只狮子跟着送你,使行色极壮,当然比直写桥名要有生气得多,但是魏源却批了一句话说:“芦沟桥安有五百狻猊?”芦沟桥的确只有二百八十余只石狮子,但若用一一清点实物数字的眼光来评赏本诗,岂非大煞风景? 总的来说,通过古人案例分析与学习,诗词变得梦幻浪漫的主要手法,只不过是用情感改造现实,另创了一个诗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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