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用的是古汉语,它有自己独到的特质,我们称之为“汉语性”。譬如它的单字活力强,组合搭配极其灵活,词性可以活用,成分经常省略,等等,它们构成了古汉语重意合轻形合的特点,进而形成了古诗简省、概括、含蓄、隽永等优长。又由于它要求语有本源,事有出典,能给诗歌带来特别渊雅丰蔚的格调韵味,这也是新诗所不具备的。今人用现代汉语写旧体诗,甚至用大白话直道其事,直抒其情,且主谓宾齐整,定状补不缺,既少比兴,更无寄托,还缺乏象征,欲能举一反三,见迩知远,有浓郁的诗味,几不可得。 以一位力主“不创新无以诗”的作者写的《献给中共十九次代表大会》为例。“南湖摇荡小红船,解锁烟波扶舵参。今日列装航母后,如何梦越海深蓝?”不说弃用平水韵,用《新韵》和《通韵》检视,也间有出律的,如其中“扶”字应为仄声。这里仅考较其辞色,“小红船”三字明显凑韵外,还显得浅俗,“扶舵参”则不通。更重要的是,全诗句法呆板,过于散文化,直白少回味。传统诗歌讲究意象运用,所谓意象,指一种包含着浓郁的主观情思的形象,它虽不离“象”,但与人熟悉的形象突出“形”不同,更突出“意”,它的哲学-文化根基是《易经》的俯仰往返与远近取喻,所谓“以类万物之情”“以通天地之理”。中国诗在近现代得以走向世界,进入外国诗人的视野,很大程度上正赖此天才直觉的意象,它被视作认识中国诗的生命线。以此来看上面这首诗,不仅疏于语言的淬炼,还全无意象的营建,所以诗的品质就谈不上了。由于根植于传统的哲学与文化,古人的意象营建特别讲究远绍前式,有一定之规,绝不以鲁莽灭裂为独创。 再看另一位作者写的《开房》诗。“心灵锁眼一旋转,记忆房间不断开。物体依稀光下漫,人群迷惘梦中来。永恒家具多沉重,思念射程难返还。虚弱脉搏传裂缝,孤独手势陷尘埃。”题名浅近且易生歧义不说,也可见作者对古诗字法句法的了解是比较欠缺的。古人表达有说“不开”的,但很少说“不断开”;有说“难返”的,但很少说“难返还”。因为汉语本来以单音节为主,以后才渐多双音节字和多音节字。将古今人的表达混为一体,一味以今语入诗,不仅有失古意和典雅,还有凑韵之嫌。至于诗中的对偶也多不工,用“永恒”来限饰“家具”已属不伦,以之与“思念射程”相对更是勉强。再加上平仄上的瑕疵,修辞上的努力基本没有,诗的品质难免大受影响。 下面这首《丙申仲春气候感怀》,题名较前两首好许多,诗意也更幽深杳约一些。“天意无端戏弄人,忽逢尧舜忽逢秦。轻纱初展玲珑态,转觉长裘格外亲。簇簇残红伤老大,萋萋新绿忆王孙。晴明时节从来少,珍重心头日一轮。”但用语仍然太现代了,并且由于没能精准把握词义的古今演变,造成了诗的不协。盖古汉语所谓“格外”,指的是格度之外,即人所熟知的常式常套之外,如宋人杨万里《兰花五言》之“花中不儿女,格外更幽芳”、张侃《寄曾兄》之“年来格外添新句,夜静灯前理旧书”,皆在此意义上用之。如此诗中的“格外”指的是分外、特别、更加的意思,这是后起的新意,古人是不怎么用的。此外,诗中对偶也不工稳,颔联勉强可称流水对,但较前人如孟浩然之“忽逢青鸟使,邀入赤松家”、杜甫之“请看石上薜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不但用语俗近,且少对应甚至构不成对应。“老大”是形容词,可对“少壮”,与作为名词的“王孙”相对就说不过去。凡此都说明辞色上的追求是不容忽视的。于此欠着意、欠积累,即使文从字顺,合辙押韵,也不一定能写出好诗。 于此,不由得不让人佩服老辈人物,如张中行在《诗词读写丛话》一书中,就曾说过自己有“用旧词语”的喜好。他认为不能简单地用“守旧”两字否定这种喜好,相反,它出于实际的需要,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他的意思是,要找到并写出人人向往的诗境,诗人非得与现实保持一段距离不可。用旧词语就是诗人与当下生活保持距离的方法之一,所谓“金钏诗意多,瑞士手表诗意少;油壁香车诗意多,丰田汽车诗意少”。如果一味用新出的词语甚至时髦的热词入诗,所作就难免会失去含蓄,减了诗意。当然,也不是一概不能用新出的词语,但用的时候须经暗示和转换,以免“迷离渺远”化为“明晰切近”。如果一味“明晰切近”的话,诗意就谈不到了。他的话可谓内行。 当然,并不是说今语一概不能入诗。正如古今语音有变,所以平水韵后有《新韵》和《通韵》,古今时势不同,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概括反映它们的语汇也一定会有变化。当初梁启超倡导“诗界革命”,提出“新词语”“新意境”和“以古人风格入之”三大创作原则,并期待人能立足于当下生活,进而产生足以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坛巨匠,他称之为“诗界哥伦布”,就基于这样的理由。其时,虽海禁日开,有大量的新事物、新词汇涌了进来,诸如电话、手表、望远镜等时髦物事和新鲜的译名开始被人写入诗歌。并非如有的人所说,它们只适合放到新诗中,并只有在新诗中才有发挥的余地。虽然有的稍显突兀,但许多不仅于拓宽诗的表现内容有功,而且事实证明也并无违和感。至于用传统词语和意象写新世相,就更不成问题了。海上名家周炼霞兼擅诗词,才名凌驾老辈耆宿,就常引凡事俗物和新世相入诗词。其词写过滤嘴香烟如“泥金镶裹,闪烁些儿个,引得神仙心可可,也爱人间烟火”,其诗写街头馄饨担如“风寒酒渴人如梦,街静灯疏夜未央。何处柝声敲永巷,一肩烟火踏清霜”,写高邮咸鸭蛋如“春江水暖未成胎,盐海泥涂去已回。剖出寸心颜色好,满山云为夕阳开”,格调不俗,传神有趣。 今天,拜科技发展和网络所赐,旧体诗似获得了新生,先是门户网站、QQ聊天室、高校BBS,以后是天涯论坛诗词比兴版和菊斋论坛,再后来是微信公众号、今日头条、抖音和知乎,呈现出“全民来对诗”的盛况,其活动规模和活跃程度,为许多人所始料不及。尤其菊斋论坛,18年间,共有7660位作者在那里发表了9万多个诗词帖,其所存文献,无疑构成当代诗词最大的资料库。网上另流传有各种诗歌选本,甚至有《网络诗坛点将录》。中华诗词网上创建的网页更已超过 5 万个,论坛注册会员达 5.4 万人,每天发帖6500多篇,有的质量不俗,并出现了一批高手,像曾峥、段晓松和曾少立等人所作甚多,初步形成风格,有自己稳定的拥趸,所以有人称“当代诗词在网络”。 由于虚拟生活和线上生活的丰富,类如电脑、屏幕、Email、手机等物事与名词更大规模地进入到诗歌中,并有愈演愈烈之势。将它们写成诗歌,水平虽参差不齐,有时候难免泥沙俱下,但也有清新可诵者。如杜随的《秋感》其三、孤棹摇风的《短信》,切境切情,绝非无病呻吟。眷之的《捉搦歌》、稻香老农的《女儿出世》《女儿学步》,即目触兴,可谓有感而发。再如杨启宇的《回乡》、王恒鼎的《吾妻》、李梦唐的《癸未仲春自京回乡》,持情之稳,用情之深,可称佳作。至若水虎英雄的《电风扇》,虽说不上精妙,但状物仍有特点,不失为当代咏物诗中的佳作。这些诗都面向当下生活,有的引入反映当下的新词语,有的续用传统的方式,表达的却是当下的感受,足证旧体诗是可以用来涵括今人的生活的,它们前途远大,生机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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