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鲁卑陬

           读《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微雨洗高林，清飚矫云翮。眷彼品物存，义风都未隔。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

——————陶渊明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初，四十一岁的陶渊明开始担任建威将军刘敬宣的参军。这年三月，陶渊明奉命出使京都建康，泊舟于钱溪，作《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作此诗后的几个月，他又做了八十一天的彭泽令，再辞官，于是写出《归去来兮辞》，永久地离开了使他感到“违己交病”的仕途。

钱溪，是当时有名的港口，风光优美秀丽，是游览胜地。当看到“微雨洗高林，清飚矫云翮”，当“晨夕看山川”观赏一系列景物时，陶渊明感到“事事悉如昔”，他惊叹这与他早年印象中的钱溪还是那么一致！社会不管怎样动荡变化，钱溪的山川之美和民风之淳朴都无法被战乱所掠夺！这首诗前八句是一个层次，诗的最后八句是第二层次：“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他笔锋突兀一转，进入第二个层次，开始深深自责起来。他的《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也在诗的末尾发出悔于出仕而自责的慨叹：“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其笔下景色何其美，然而接下来则是“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则是“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在《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一诗中，陶渊明目睹大自然美好景色，对已经出仕为官却大有自悔自责之意，文脉似乎有些阻遏，正是这样的感情突变，才能冲撞出澎湃激越的呼声。他的《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没有过多的景物描写，其诗通篇弥漫着出仕后的自悔自责，虽然“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一句并不是那么沉重，隐约流露出道家那种豁达顺势顺时的意味，然而“谁谓行迹拘，终返班生庐”已然明了心志。由上述可知，《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所陈述的与他的另外羁旅行役诗所表达的主旨是一致的：他想要出仕，一展抱负，然而出仕之后又总是悔不当初，当面对天地自然之葱茏运化，他的悔意毫不隐晦地一再表达，却一再出仕。有一些研究陶渊明的专家认为陶渊明厌恶仕途，如果说真地厌恶仕途，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在仕宦之途风雨前行？如果说他厌恶仕途，那是他在辞掉建威参军之后又去做县令八十一天而再次辞官之时的事了。

陶渊明做建威将军刘敬宣的参军，刘敬宣是谁？他的身世怎样？要想知道刘敬宣的履历，需了解一下他的父亲刘牢之。《晋书》为刘牢之刘敬宣父子立传，《资治通鉴》也有关于刘牢之刘敬宣的记载，《资治通鉴》提纲挈领地强调，“（谢）玄募骁勇之士，得彭城刘牢之等数人。以牢之为参军，常领精锐为前锋，战无不捷。时号‘北府兵’，敌人畏之”。当时朝廷为了抗御前秦苻坚，宰相谢安擢拔他的侄子谢玄，谢玄不负众望，组建北府兵。北府兵在抗御前秦以及在后来的肥水之战中发挥重大作用。此前谢玄曾在大司马桓温手下为官，桓温爱才，赞许谢玄道：“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未来可期，十几年后的谢玄，被他的叔父谢安“违众举亲”，而验证了桓温的预言。谢玄组建北府兵，把刘牢之发掘出来，刘牢之的确做出了贡献，可是刘牢之一反再反而三反，给天下构造混乱，谢玄当年哪会知道刘牢之变得如此离谱？刘牢之更哪里知道，他把一个“以卖履为业，好樗蒲，为乡闾所贱”的刘裕提拔起来，为参军，以至于酿成最终夺取晋朝江山？有了刘裕的一系列变化，便有了刘敬宣的故事，这才引发出陶渊明写《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的原因来。

隆安四年（400），三十六岁的陶渊明在浔阳家中被有着世谊之交的江州刺史桓玄召为幕僚，隆安五年（401）因母丧而归家守制。陶渊明在居丧守制期间，桓玄掀起更大波澜，步步紧逼朝廷。安帝元兴元年三月（402），刘敬宣的父亲刘牢之决心反叛司马道子降归桓玄麾下，派刘敬宣拜见桓玄而请降，桓玄答应了刘牢之的请求。桓玄入京师，总百揆，以刘牢之为会稽太守。刘牢之没有得到自己想拥有的一切，于是再反桓玄，最终兵败自缢而死。刘牢之从此留下一个“三反将军”的名号。刘牢之从率领着刘裕（刘裕当时在刘牢之麾下奔走呼号）、刘敬宣等人降归桓玄到再反桓玄以至兵败自缢而死，这些都是在元兴元年发生的故事。刘牢之败死，刘敬宣投奔慕容德。桓玄称帝，刘裕“归顺”桓玄，然而揭竿而起，联盟讨伐桓玄。桓玄败死，刘裕取代桓玄。刘敬宣返回京师，那个曾在刘牢之麾下效劳的刘裕当然不忘旧恩，以刘敬宣为辅国将军、晋陵太守，再迁为建威将军、江州刺史，镇守浔阳。陶渊明的这首诗是在刘敬宣任建威将军、江州刺史镇守浔阳期间写的。

元兴三年（404）四十岁的陶渊明守制完毕之后，桓玄已经被刘裕消灭，他再也不能跟随桓玄为官了，于是立即投入到镇军将军刘裕幕下任参军。义熙元年（405年）四十一岁的陶渊明又转入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部下任参军。陶渊明跟随桓玄为官，和桓玄又有着世交，桓玄死后他即刻投入桓玄的政敌刘裕、刘敬宣的手下为官，于此乱世而出仕为官的频率不减，且不避嫌，人们对此会有不同的解读。

“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陶渊明在出使京都健康途中又一次宣言，不过这次宣言与以往一样，官是辞了，可是旋即再次赴任彭泽令。他在彭泽令任上八十一天，再辞官而归田园，从此彻底清除仕宦之望，为此还写了一篇《归去来兮辞》，这或许可称之为顿悟。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一样，都在展示着作者出仕为官的心路历程。读陶渊明的这几首羁旅行役诗对我们了解这位伟大的田园诗派开创者会有很大帮助。

原上草

好文，欣赏学习，深谢先生赐稿




归去来兮辞  陶渊明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原上草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陶渊明

原上草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陶渊明

原上草

“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陶渊明

原上草

《晋书·陶潜传》

    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也。祖茂，武昌太守。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之所贵。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曰：“先生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必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
以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兮辞》。其辞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来迎，稚子侯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觚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而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而流憩，时翘首而遐观。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其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暮，将有事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晨以孤往，或植杖而芸秄，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而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顷之，征著作郎，不就。既绝州郡觐谒，其乡亲张野及周旋人羊松龄、宠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虽不识主人，亦欣然无忤，酣醉便反。未尝有所造诣，所之唯至田舍及庐山游观而已。
刺史王弘以元熙中临州，甚钦迟之，后自造焉。潜称疾不见，既而语人云：“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闲，幸非洁志慕声，岂敢以王公纡轸为荣邪！夫谬以不贤，此刘公干所以招谤君子，其罪不细也。”弘每令人候之，密知当往庐山，乃遣其故人庞通之等赍酒，先于半道要之。潜既遇酒，便引酌野亭，欣然忘进。弘乃出与相见，遂欢宴穷日。潜无履，弘顾左右为之造履。左右请履度，潜便于坐申脚令度焉。弘要之还州，问其所乘，答云：“素有脚疾，向乘蓝舆，亦足自反。”乃令一门生二儿共轝之至州，而言笑赏适，不觉其有羡于华轩也。弘后欲见，辄于林泽间候之。至于酒米乏绝，亦时相赡。
其亲朋好事，或载酒肴而往，潜亦无所辞焉。每一醉，则大适融然。又不营生业，家务悉委之儿仆。未尝有喜愠之色，惟遇酒则饮，时或无酒，亦雅咏不辍。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以宋元嘉中卒，时年六十三，所有文集并行于世。
    史臣曰：君子之行殊途，显晦之谓也。出则允厘庶政，以道济时；处则振拔嚣埃，以卑自牧。详求厥义，其来夐矣。公和之居窟室，裳唯编草，诫叔夜而凝神鉴；威辇之处丛祠，衣无全帛，对子荆而陈贞则：并灭景而弗追，柳禽、尚平之流亚。夏统远迩称其孝友，宗党高其谅直，歌《小海》之曲。则伍胥犹存；固贞石之心，则公闾尤愧，时幸洛滨之观，信乎兹言。宋纤幼怀远操，清规映拔，杨宣颂其画象，马岌叹其人龙，玄虚之号，实期为美。余之数子，或移病而去官，或著论而矫俗，或箕踞而对时人，或弋钓而栖衡泌，含和隐璞，乘道匿辉，不屈其志，激清风于来叶者矣。
赞曰：厚秩招累，修名顺欲。确乎群士，超然绝俗。养粹岩阿，销声林曲。激贪止竞，永垂高躅。

司马从戎

拜读。学习。问好老师！

祝您吉祥！笔耕愉快！

鲁卑陬

原上草 发表于 2024-4-30 21:55
《晋书·陶潜传》

    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也。祖茂，武昌太守。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颖 ...

我再次读版主发来的《晋书.陶潜传》，再次得到收获，谢谢！

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买到一部《晋书》，至今五十年了，古往今来，历史云烟，对此莫不感慨系之。

祝节日快乐！

鲁卑陬

司马从戎 发表于 2024-4-30 23:45
拜读。学习。问好老师！

祝您吉祥！笔耕愉快！

谢谢版主问候！

祝版主吉祥如意，五一节快乐！

鲁卑陬

因触喉犯讳，被温柔的风禁言五个月。今日解出囹圄，但在他的那个领域还是画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