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庙背窝
一 庙背窝是一个小不点,一个小山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难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它坐北朝南,两侧青松挺立,微风吹来,松涛阵阵。夏天凉爽,冬季温暖。前面两条小溪,从远处的群山峻岭逶迤而来,汇到一处,向村外脉脉流去。小溪的旁边,是碓槽,只要愿意,就能侧耳听到流水泻滚水车和木碓上的铁齿垂咬石臼的清脆声音。西方是高耸入云的狮子额,春夏秋冬,景色各异,惹人神往。 让人们大跌眼镜的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竟有说不出的辛酸。它是一处丛冢,七零八乱,杂草丛生,断碑倾石,蛇行鼠营,凄凉得很。它甚至连正规的名字也没有,由于旁边有一座破庙,因而老百姓管它叫庙背窝。一般来说,老百姓相当看重自己的祖坟。如果谁侵犯到它,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将影响到家族的立足和繁衍。因此就是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也要将祖坟保住。可是,庙背窝却享受不到这个待遇,哪怕是夷为平地,也只能给老俵带来话题和好奇,不能引起感动。最让人好奇的是村人对它的痛恨。甲对乙愤怒至极,忍不住泼口大骂:死都没人窖,有人窖也是窖到庙背窝。傍晚,老俵拖着沉重的脚步,驮着犁耙,赶着牛回家,对于庙背窝,能不打扰则尽量不打扰。万不得已,就加快脚步,恨不得自己是神圣太保戴宗。噤若寒蝉的固然胆小;大声吆喝的何尝不是如此,要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壮胆。 那些孤魂野鬼生前究竟是一些什么人,为什么少有人祭扫,他们的后代到哪里去了,人为什么恨之入骨,带着这个疑问,我们穿越时空的隧道,以便找到那把钥匙。 二 有坟场的地方附近一定有人。庙背窝所在的村庄名叫小磜,处在兴国和宁都的交界处,属于蔡江乡罗坑村。村子很小,民居分布在村子的各个角落,稀稀落落,七零八落。不用登高,就能一览无馀。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只要站在门口大喊几声,对面山腰上的人都能听到。 村民主要是由罗、王、李、龚四大姓构成。其中李姓是从洛口古夏迁来的,罗姓和王姓是从福建移民来此,而龚姓则是由由蔡江迁居而来。他们扎根小礤的历史都不长,才二三百年。这里当然葬有他们的亲人,不过多属非正常死亡。国人重视祖坟,清明时,多会组织族人扫墓。如果坟墓遭到破坏,则要发动族人重修。他们也不例外。可是没有听说过他们在那有什么重要祖坟,比如龚姓,他们的重要祖坟均不在这里,更远的在蔡江的芦家地、湖坊,小布。时间近的也在别的地方,到现在还保存得基本完好。 有墓无主,我们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三 不过迷茫只是暂时的,真实的历史又朝我们走来,大有给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转机缘于六七年前伯母的去世。当时堂兄按照惯例,找来风水师到处寻找吉壤,后来在一处荆棘丛生的地方停下。人们挥镰除秽,结果却让人大吃一惊。这里原是一座荒坟,已经多年没有人来扫墓了。不过墓碑还好,擦掉上面的泥尘,“谢氏祖坟。孝妇某某立,大明某某年”的字样便清晰可辨。这可是一个有益的信号。它告诉我们,四大姓并不是小礤的最早开发者。在此之前,已经有人在此驻足 现在小礤已经没有谢氏家族,甚至姓谢的妇女也少有。立碑人都是儿子或者孙子,重修的也是男性后裔。要知道,几千年的中国历史,都以男性为中心,男性在当时承担了比女性更大的责任,家族的传承也就是男丁的传承。而立碑人的落款却一反常态,署名孝妇谢某某。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更没有孝媳。这个家族的传承遇到了问题,被无情地打上句号。香火都断了,还想有人扫墓,甭想。要知道外人是不会做你的儿子的。 没有男丁,女儿能不能上坟呢,立为后?当然不能。当时的文化不允许女性成为直系后人。女人也没有觉醒到这个水平。她们多数不能自立,她一定要嫁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有了夫家,和娘家的联系就如风雨中的蛛丝,稍触即破。父母去世,嫩丝也不存在了。谁还会惦记父母的坟墓?也许有,不过多在闲时,在梦中。 也有女婿去给泰山大人上坟。谁?招郎。不过招郎只是过渡,招郎的儿子才有资格成为泰山的后代。这在成亲时都在红纸上写着:生有儿子首先要归岳家,随岳父姓。沦为招郎,原因很多,有的是家庭贫困,有的父母不全,实在难以讨到媳妇,只好退而求其次,总比打光棍强。显然,这于男人来说太丢面子了。令人惋惜的是墓主悲惨到连女儿也没有。这时候,他的老伴只好硬着头皮拿着烧火棍上阵,署名孝妇。这里面有多少辛酸无奈,外人难以想象。没有人打理的坟墓,经过岁月的打磨,不是风雨飘摇,碑残字蚀,还能是什么? 有人会说,没有亲生子,可以过继呀。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可墓主为什么不这样做?我们还是来看看小礤的地理情况。它处在群山之中,只有巴掌大,可耕地很少。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树林,也没有什么野兽。它能容纳的人口有限,几家即成族;现在也是如此。在农耕时代,男性是一种稀缺资源,家庭的传承生存主要依赖他,谁家的男丁愿意轻易过继给你。如果愿意,其原因要么是你家相当富裕,让人家有利可图;要么就出于亲情,援手一把。可是现在看,谢氏墓相当简单寒伧,可见主人的经济差。至于过继兄弟的儿子,这一要看兄弟关系好不好,兄弟愿意不愿意,还有就是要看兄弟自己的男丁多不多。世上天生友爱兄弟的很多,但是反目成仇的也不少。毕竟是山旮旯,居民多是贫民,受到的文化熏陶少,你能要求他们怎么样?也许他的兄弟男丁也少,甚至他家可能就是十世单传。总之,对于传承香火,墓主当了逃兵,置自己的祖坟将成为荒坟而不顾,眼睁睁自己的坟墓成荒坟。 四 谢氏们为什么没有后,换句话说,谁是制造他们无后悲剧的凶手?原因有很多。战乱就是其中之一。祸乱起时,匪是杀人不眨眼,所谓野无噍类并不是空话。有的本来好吃懒做,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甚至要活得比一般人风光。怎么办?造反去。要活命,交钱来。稍有迟延,你就可能人头落地。可悲的是,有时你就是想交,他也不让你活命,因为他不想分期收款,而喜欢一步到位。这已经完全没有规则可寻了。有的匪他本人可能并不想杀人,但是他管得了自己的手,管不住手下的心,于是附近的百姓成了他们的刀下鬼。这都还好办,因为这是土匪,拼着老命总能把他们养肥。可怕的是那些流寇,遇上了他们,钱不要说了,命则更是没有保障。 有人说,不是还有官军么?他们做什么去了?告诉你吧,山旮旯里,朝庭鞭长莫及。待官军赶到,人家早已逃之夭夭。实际上,官军也有可能加入到屠杀百姓的行列。你想想,那时由于权力的绝对性,受不到监督,因而好多下层官员为非作歹。老百姓忍无可忍,揭竿而起也是常有的事情。这时候,朝庭解决问题的途径有二:一是安抚群情,一是除恶务尽。前者常有,后者也不少。这时候血流成河就不是吓人的话了。这么多的尸体,不可能让他们拋尸荒野,也不可能为他们选择所谓的风水宝地。没有时间,不愿意,也没有必要。于是丛冢,也就是乱葬岗诞生了。 其实有时官也担当了匪的角色。或是贪功求赏,或是敷衍塞责,他们有时诬良为盗,将他们残酷杀害。当然有时也为了一点小小的恩怨,就将百姓残酷杀害。所谓的官匪一家,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正史野史对此多有记载。如果愿意的话,大家可以翻阅《三国演义》,看看董卓的表演就清楚了。 族际纠纷的作用也不应忽视。因为一点小小的口角、小小的利益而你拿棍、我操刀的事,从城市到乡村,现在还很常见,过去更多。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厮杀还会发生在兄弟父子之间。骨肉之情输于私利,理智让于冲动,让人痛心。大规模的冲突则发生在家族之间,姓氏之间,土著和客家之间。除开兵器的简陋,其规模有时不输于一场小小的战争。死人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可以用尸体堆积如山来形容,以致于官府不得不调动兵力去威慑。这种情况下,有的人就断子绝孙,有的家族从地球上消失。没人认领尸体,没谁关注死者的尊严,没有让他露尸荒野,狗擘水浸就不错了。残留者在本地再也没有扎根的可能,于是走上了漂泊他乡的道路,成为异乡的客家。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小礤处在宁都和兴国交界处,1930年代,这里成为红白拉锯的战场。白军抓住了红军固然要杀,红军抓住了白军有时也杀。庙背窝由于地势平坦,离居民远,原来又是丛冢,便于掩埋尸体,于是这里便成为理想的杀人场所。 五 应当承认的是,庙背窝的坟墓有些是有主的,也就是有后人的。每逢清明,墓石上的各色纸条迎风飞舞。可是扫墓者多不是小礤人。我叔叔曾看到封姓人家雇佣唢呐乐队,从远方来到这扫墓。他们迁出小礤已经有好几百年了,据说后人中有少将级别的军官。 他们的祖先是如何离开小礤的?我们找不到那些离开小礤的人的后裔,也没有文字可以依靠。但是我想小礤的相对贫瘠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到现在,小礤的山上已经光秃秃的,所谓的靠山吃山已经行不通了。谁干的?外出的那批人肯定有份。吃山不行,吃田也不行。小礤的田地少,多是冷水田,日照不充足,粮食产量低。丰年还好,荒年就难熬了。山里的物资不够用,山外的物资难以运进,最严重的可能可饿死人。这就成了一部分人外迁的动力。 年少时,我就要翻山越岭去外面挑返销粮回家。父亲更是去外地购红薯渣回来充饥。当然那时是大集体,吃大锅饭,生产力不高。不过,比起古代来,它还是要高不少。那时农药化肥普遍使用。有农药,病虫害减少;有化肥,地力增高。低产田得到改造,田里的涌泉被堵住,没有了沼泽田。种子也得到改良,后来更是出现了杂交水稻。这些都促进了农作物的丰收。 这要搁在古代,会是怎么样呢?古代遇到较多的病虫害之一就是蝗虫。每当天旱,蝗灾盛行时,从朝庭到民间乱成一团。官员能采取的措施就是带领百姓驱赶蝗虫,或者发动男女老少捉蝗虫,鼓励百姓做成菜肴吃掉。皇帝则是斋戒沐浴,然后到郊区或者太庙,祷告苍天祖宗消灾,所有的罪过均由皇帝一人承担,不要怪及无辜的百姓。诚心到是有,可是现代人看来也是太搞笑了,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么?可在那时,除此还能有什么办法?那时的肥料,无非是六畜家禽的粪便,草木灰,还有青料,环保固然是环保,但是效益低。人们首先要解决的是温饱问题,环保与否,当时还没有那个认识水平 水灾也不能忽视。小礤处于山区,没有大江大河,虽没有什么大洪灾,但是小水灾是常有的。在连日的暴雨冲打浸泡下,松脆的泥土终于挺不住,轰然倒下,这就是泥石流,当地人谓之崩坡。崩坡发生在深山的高处,则大量的泥土随洪水的裹卷滚滚而下,将塅上的田地淹没,田塍冲垮,一些简章的水利设施冲倒,给贫苦的百造成灾难性的损失。居民的房屋多依山而建,暴雨成灾,被泥石流压垮也不少见。白天还好,救了不了财还可能逃生。晚上就难了,房屋倒了,想救也来不及;再说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如何救。由于人口少,又是散居,能参加救灾的人也不多,也不能在第一时间赶到。熟睡中,房屋突然倒下被泥石流淹没,想逃也来不及。 这时候,摆在人们面前的路有两条,能逃的则逃,不能逃的等死。到了外面,他们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有荒可垦,有田可租,于是穴巢而居,结木为棚,定居下来。初期还好,他们隔三差五地回老家扫墓。时间长了,自己走不动了,故乡也没有什么有交往的亲友了,于是故乡只有闲时偶尔会唠叨起,当然有时在梦中也会偶尔出现。儿孙们或长于斯,或生于斯,早将他乡作故乡,哪里还会想回去。等到有人想起回去看看,不要说找不到坟墓,甚至连村庄也可能找不到了。或是心口相传,后来则产生差异,于是以讹传讹;或是文字记载语焉不详。或是历史变迁,地名极地方的归属发生了变化,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想回去了。 六 疾病对人们的危害也非同小可。人人想长命百岁,可是疾病偏和你过不去。得了病却不知是什么病,知道了是什么病却不知道如何医。于是,有关医圣、药王的传说和崇拜就产生了。城市如此,山区更甚。比如说黄疸病,痨病,这些都是一些致命性的病。有钱人可以千里寻医,尚存一线希望;没钱人只有等死。 我有一位远房祖父,通过大人的讲述,有两点给我印象很深。一是他早年非常勤奋,置办了一些田地,在村中相对富裕,但是生活过得很节俭。待到解放因为有产,被划为富农。冤哉枉也。另一点就是他虽有薄产,却只有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生性聪明活泼。可惜上天却与他过意不去,年纪轻轻的就得上了痨病。当时,痨病就是绝症的代名词,鲁迅的小说《药》中的华小栓就是得痨病而死的,他还生活在经济和医学相对发达的绍兴城呢。而我的这位族叔只能躺在床上,咳血而死。一个病鬼,谁愿将女儿嫁给他?这位堂祖父于是断了后,没有人给他上坟。 这些病有的是急性,又有致命性,稍微抢救不及,就要撒手归西。有的可以通过血液垂直传播,父辈得了这病,儿辈孙辈也有可能得,很少有人能逃脱这命运的怪圈。人的寿命越来越短,家族的延续受到了大大的影响。有的是传染病,比如瘟疫,他的传播媒介是空气,人一旦和患者接触,那么被感染的可能性就非常大。这种疾病的死亡率非常高,杀伤力很大。灾难发作时,不要说一个家族,就是一个村子都可能成为空村。没有医生,没有药品,可能没有人知道疫情,就是知道了可能也少有人愿意进来。一个荒村诞生了。灾难过后,躲过一劫的人将死者安葬在一起,一处乱坟就产生了。 当然,太平时期也不是没有非常死亡的人,比如说早产的婴儿,未成年夭折的儿童,上吊的妇女,服毒的老人。他们最后的归宿多是庙背窝。这些非正常死亡的人都被认为会给家人带来晦气。既然他们有相近的爱好,那就让他们住在一起切磋技艺。有了这样一个社团,他们在阴间就不会感到孤独。人性冷漠到了这个程度,真让人不知说什么为好。 七 通过不断的拷打,我们终于弄清了丛冢产生的真相,似乎可以松口气。但是我估计好事者还是不放过我们:庙背窝是否就成为历史?如何将它关进历史的笼子?这又是一个值得我们探讨的大问题,非是三言两语说得清。不过基本的轮廓我们还是可以描述清楚:自然荒坟还可能存在,而要消除文化荒坟则要有赖大家的努力。科技发展了,法制进步健全了,文明进步了,人性返璞归真了,这文化荒坟就泯然消失了。对此,大家要有信心,尽管时间可能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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