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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薄今(9) 以下节选自钱锺书先生的《围城》: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他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做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在这样高。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盦那些乾嘉人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干什么?”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我那位朋友苏小姐,新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略)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词来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李义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鸿渐懦怯地问道:”不能添个‘坡’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咋舌不下,想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便问他要刚才写的诗来看。苏小姐知道斜川写了诗,也向他讨;因为只有做旧诗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尚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一钱买,快雨端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独扶残醉赏残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虯;“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雁过,鬓丝摇影万鸦窥”;意思非常晦涩。鸿渐没读过《散原精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通。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
这就是钱锺书夫子借《围城》人物之口,精彩论诗的片段。“陵谷山原”之原,就是陈三立(1853年10月23日-1937年9月14日)先生,字伯严,号散原。陈三立先生是一位高寿、高产、高质“同光体”首席作家。同光体,简单理解就是宋诗之增强版,作者多是饱学之士,用事遍涉经史子集,故而有些作品之于一般读者而言,是比较难以理解的。以下只选了几首短篇,时下一口气有能力有耐心读长篇的已是微乎其微——俺也就不费心力了。
沪上赋呈弢庵阁学师 瘴峤深藏听水楼,长成松竹数春秋。自凝道气驯饥鹊,偶式游车问喘牛。灯火笙歌千虑迸,阴阳儒墨一尊收。海涯重见缘传法,瓠落门生亦白头。
夜发南昌城 飘忽随寒雁,轰腾动老龙。多惭席未暖,忍数岁将终。风满江声壮,灯迷夜气浓。等閒摩腹地,烟麓隔重重。
庐夜 所遇成新故,荒山亦有家。灯前意高下,窗外雨疏斜。过客曾留饭,幽人自煮茶。绳床还太古,飞梦绕龙蛇。
任公讲学白下及北还索句赠别 辟地贪逢隔世人,照星酒坐满酸辛。旧游莫问长埋骨,大患依然有此身。开物精魂余强聒,著书岁月托孤呻。六家要指藏禅窟,待卧西山访隐沦。
挽陈石遗翁长男公荆 残年未灭思儿泪,今与而翁共此悲。我只吞声延气息,而翁犹及费文辞。互为药误天难问,独许才强世所期。料得九冥怜二老,兵戈相望更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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