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何文焕《历代诗话》札记[转贴]
案:乙未年开春,又读清代何文焕《历代诗话》,择其与写诗相关者,做笔记若干,兹列于下。
1. 唐太宗既善权谋机变,亦善纳忠言以服群臣,贤臣干吏庸者皆有归宿,盖有“五事治天下”,载于史书。
《诗话》载:“太宗尝作宫体诗,使虞世南庚和。虞世南曰:‘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帝曰:‘朕试卿尔。’”
余思之,境愈阔乃思愈活,功夫深而善开阖,非他人可以左右。做事与作诗同理。
附:唐太宗《除夜》诗(或说董思恭作,但收入《全唐诗》太宗卷。存疑):
岁阴穷暮纪,献节启新芳。冬尽今宵促,年开明日长。
冰消出镜水,梅散入风香。对此欢终宴,倾壶待曙光。
——好的诗都有超越时空的亲近感,其语言如脱口而出,平淡而清健,畅然而无忸怩状。脍炙人口的名家杰作,大抵如是。另,律诗偶有三仄尾不是病,当然能避开最宜。
2. 唐宣宗惜才。白居易时名甚高,辞世后,宣宗曾以诗悼念他: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白居易有诗魔之称,诵诗唇生疮,笔勤肘生胝:“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醉吟》。
他跑到市井里,念诗给老太太听,边听边改,非魔者何?
后来的评家对其作品也存争议,甚而著述或讲学时,如明代李攀龙、清初王士祯,对白氏诗一首不选,也有称白氏为“唐诗馀响”,如元人杨士弘。可谓极端。
但最切当的评语,是东坡的“白俗元轻”。宋人说:“苏东坡云:‘乐天擅长篇,但格制不高,局于浅切,又不能变风操,故读而易厌矣。’”
大概在苏轼看来,白居易所特意追求的“通俗”,或说那些语言繁复的作品,是因为有意摆脱典雅而不幸降为次品(实际上白氏的作品并非都通俗,语言的通俗不等于诗骨低俗),因而被一些高士雅人所轻视,盖缘于此。
探究其因,在于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诗歌要反映时事,还要让普通人接受才有意义,所以须明白易懂。所谓“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须留意,这个主张一直影响到今天。对与错要具体看,不能统而论之。
白氏这类作品,多为叙事写实加上议论,接近散文,几乎等于韵文形式的谏草和书奏。可以看出,虽说尝是针砭时弊,批评朝政,这没错,但有明显的功利性,即是说表现为个人的忠君爱民,希望皇帝喜欢、听得到听进去,也同时希望得到老百姓的认可。因而被时人称为“广大教化主”。
这个教化主,实在不好当,一是皇帝喜怒无常。为臣直谏,几乎没好果子吃。像唐太宗那般“朕试卿尔”自找台阶、又不露痕迹的油滑,委实少见。聪明不过帝王,有此一说。(参看上条);
此外,百姓所关心的是生存,对怎么写诗,没那么大兴致,除了少数读书人为博取功名外,并非生活的必须。
白氏这类“合为时、合为事”的诗歌,写得再通俗易懂,无非是要说什么对什么不对。然则是与非,几句话就能说明白,不必大费周章,用诗词来表达。就像时下劣质的老干体,业已渐行渐远,始终难进诗词的领域。
“广大教化主”的称呼见于唐张为《诗人主客图》,以及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这样评价白居易,也很难说恰当,细品之,似乎介于褒贬之间,总感觉有调侃的味道。除非有人认为诗歌能归于宗教,那是另一回事。但我想当时和现在,都不应该是这个解释。
后来评家的着眼点,是说把写诗降格到通俗普及,怕为后来浅率者所效颦,以至于失掉诗的风骨。这个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白居易“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所反映的忠君爱民,在历史上毕竟有积极的意义。今天皇帝没了,忧国忧民的情操却没有过时。再是,白氏主张诗歌语言的通俗化,也不能认为是弊病。口语化难道就不好吗?总远胜过佶屈聱牙。譬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再通俗不过了,却流传千古而不衰。只是这一类东西不能千篇一律。一个人的作品建筑,理应兼有多样笔法,而非从头到尾一览无馀。“多而平、少而精”,对哪位作家诗人,都是个矛盾。谁都怕自家的作品“读而易厌”。
不过,最了解白氏风格的,应该是好友元稹,他说:“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以讽喻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言律诗百言而上长于瞻,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
再是明代胡应麟《题白乐天集》,赞曰“唐诗文至乐天,自别是一番境界、一种风流”。
可见,今古诗学,歧义并存。对古人的评说,未可执一,须各自心领神会,择其善者为我所用。
3. 虞世南是个奇人,出身望族,做官从南北朝,历经隋朝到唐太宗。
何以能如此?能查阅的资料,都是对他才华德行的赞美、一边倒。唐太宗特别赏识他,赞他有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写一笔好字,满腹经纶且奉亲至孝。
《蝉》是他的代表作,据说是唐代以蝉为题的第一人,清丽超拔,诗如其人。
隋炀帝没能重用他,只给个七品小官做,大概讨厌他谏言刚直,只欣赏他的才华。
杨广虽是历史上有所谓“定评”的暴君,却也是厥功甚伟的帝王。只因崇尚武力征伐,导致国力空虚、民力衰竭而亡国。这个评价也嫌笼统,还是由历史学家来细考为好。
杨广的五言诗,深切舒徐,属于上乘,确实好,连后来的唐太宗都叹服,说他“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
如著名的《野望》: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此诗前两句也被秦少游《满庭芳》所借用。是名句。
再如:七言《江都宫乐歌》:
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馀秋。
渌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
——此诗虽属于永明体的“对式律”,不同于“粘式律”,却被王夫之认为是七律之祖。
杨广让虞世南随从,只为了吟咏消遣之乐。所以虞世南只好大材小用。
《诗话》载:“洛阳献‘合蒂迎辇花’,炀帝令袁宝儿持之,号司花女。时诏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于帝侧,宝儿注视久之。帝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嘲之。’
世南为绝句曰:
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
——这是一首完全合于近体诗的绝句。写得活泼跃然。以虞世南大才,自是小菜一碟,却非“嘲”的笔调。不过,看似唾手而得,实则厚积薄发。
另,清代董文焕《声调四谱》说:“绝句之名,唐以前即有之。至唐而法律愈严。”指的就是近体绝句。此书又进一步将绝句分为“律绝、古绝、拗绝”,这是很严格也很合理的归纳。须留意的是,近体诗只是定型于唐代,而之前已出现在诗家的作品里。
再是,按照王力先生的说法,更加简单明确:“绝句虽可分为古体和近体两种,但是,既然普通都把它归入近体,我们就不妨从权,把近体绝句简称为绝句;至于古体绝句,我们索性就把它归入古风,不为他另立名目了。”
愚之见,两个提法都可以。
4.王维一诗救一命。
《诗话》载:“安禄山大会凝碧池,梨园弟子唏嘘泣下。乐工雷海清掷乐器,西向大恸,贼肢解于试马殿。维时拘于菩提寺,有诗曰: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叶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后有罪,以此诗获免。”
实际上,王维能逃此劫,是依赖弟弟王缙,向皇帝恳求免去自己的官职、为兄赎罪,王维才得以幸免。这是主因。
王维被安禄山俘后,被逼做伪官。以他柔软性情,远不及乐工雷海清那般刚烈殉难,而是以吃草药装聋作哑的办法,“身在曹营心在汉”,暂时保全性命。但他闲不住笔,把悲情记录、保存下来,或许为有机会表白虽陷贼营而忠心未变。情况大概如此。
然而,既然进了伪署,就像做过汉奸,他日势必百口莫辩,一首诗顶什么用呢?于此,我们只能夸他的好弟弟。
王缙亦颇有才具。《诗话》收录诗一首《九月九日作》:
莫将边地比京都,八月严霜草已枯。
今日登高樽酒里,不知能有菊花无?
——此作自然不如其兄《九月九日寄山东兄弟》有名,但意味也清远,读过很容易记诵。
5.孟浩然一首诗失掉做官机会。 晚唐皮日休,是孟浩然同乡,对孟推崇备至。
《诗话》载:“皮日休《孟亭记》云:‘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介其间能不愧者,惟我乡之孟先生也。’”
并举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荷叶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诸句,与李杜诸大家“争胜于毫厘之间”。又夸他“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
“当巧不巧”,指的是炼字功夫,“不烦绳削而自合(黄庭坚)”。
我以为,孟浩然笔下的这番神致,提炼得如此纯净,他人确乎难以为继。
李白有“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杜甫赞他“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
从李杜的评价,确实看得出孟诗当时的盛名。
孟浩然的诗,曾名动京师太学,“一座倾服,为之搁笔”,理应有做官的机会,却应进士举不第。大概是考官没眼光。
嗣后,襄州刺史韩朝宗,一向热心提掖后进(如晋升到高位的齐国公崔宗之、郑国公严武、工部尚书蒋沇),也得知孟的才华,准备设宴招待、打算向朝廷举荐。但孟浩然居然因事前喝得烂醉,错过了约定,机会擦肩而过。
可见,孟浩然是个性情人,自由放任,做官的确不合适。今人也如此。
做官多是“朝中有人”,先要弄顺官道,包括所谓裙带关系,其中谋划委曲自是一言难尽。对这些关窍,孟浩然很可能不懂、或不屑为,所以官场容不得他。
最糟糕的一次,是孟在王维家做客,唐玄宗不期而来。王维也想借机举荐他,因为胆小,先让孟藏在床下(不至于慌成这样),或藏于屏风间(比较可信),之后,经一番言语曲折,才把孟拖出来见皇上。没承想孟浩然拿出的诗,却让玄宗大为恼火。
这就是他的名作《岁暮归南山》。此诗被评家认为:
“字字真性情,当是浩然极得手之作。”(徐增《而庵说唐诗》);
“绝不怒张,浑成如铁铸。”(张谦宜《茧斋谈诗》)。
显然,在孟看来,写诗就该切身境遇、发于心声,即使在皇帝面前,也不能曲意逢迎。
结果如何呢?玄宗反说他怨天尤人、不思进取、怪得谁来?尤其怪不得皇上。
可见,对一首诗的解释,尝是南辕北辙。皇帝怒了,最好的机会又失掉了。
余尝思之,历代知识分子群,经常在仕与隐的矛盾中饱受折磨。进还是退,要官还是要名,如何兼而有之?但事情总是不尽人意。
诗人不是政治家。政治家可以作诗,也可能写得不错,这是通才,是政治家胜于诗人的地方。
反之,诗人重性情,很少城府,“上好权谋,则臣下百吏诞诈之人乘是而后欺(荀子)”,孟浩然能适应吗?
再者,孟浩然不会没有别样的佳作,只要换个角度,结果可能会向好的方面转化。可惜他没能随机应变。这固然可敬可爱,却不甚明智。因为其前提,是他本来打算做官。假设已经把官场视为畏途,避之唯恐不及,也就没有这段故事了。
今天看来,即使不当官,也有好多路可走,或一样写诗出名。
只是唐代以诗取仕,士子趋之若鹜。孟浩然至情至性,只能失意后隐遁田园。
6.奇才李泌
李泌善国策韬略,又以谦退处世,曾自比张良。安史之乱,肃宗就采纳了他的计谋,最终才扭转了局势。
但虽有皇帝看好,李泌却几进几退,都出于明哲主动,不与奸佞为伍,免遭统治集团的嫉恨迫害。
像不学无术、奸诈狡猾的国家级流氓杨国忠,自然最怕李泌走近皇帝,以至于见缝插针地诬陷他。
《诗话》载:李泌诗句“青青东门柳,岁宴复憔悴。”(因为当时写诗,杨柳是一个词,不拆开用,杨即是柳)
杨国忠认为李泌含沙射影,意思是“杨家衰败”,于是赶忙告状:“诉于明皇,上曰:‘赋柳为讥卿,赋李为讥朕,可乎?’”
明皇倒也幽默得紧,或认为杨国忠没事找事,也未可知。
可见,李泌非但智慧,又颇具胆识,看不起杨国忠,敢于讥讽也是实情。
嗣后,杨国忠在马嵬坡被士兵乱刀砍死,挺解恨。
李泌存诗不多,仅四首,其古风气充言畅。见于《全唐诗》。
7.刘长卿致力于近体诗。
刘长卿中年以后,热衷近体诗:五言律、七言律俱佳,在唐上元宝应年间,声誉很高。
权德舆称赞他“五言长城”。
如“万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阳”,“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其摄神之笔,可逾千古而常新。
清卢文弨说他“子美之后定当推为巨擘。众体皆工,不独五言为长城也。”
如“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可谓信手拈来的佳句。
明代周履靖《骚坛秘语》说他“最得骚人之兴,专主情景”,此为一例。
《全唐诗话》载皇甫湜对某些持反调的批评,很严厉:“诗未有刘长卿一句,以呼宋玉为老兵矣;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
清余成教《石园诗话》说:
“愚谓仲武(高仲武)选肃、代两朝诗为《中兴间气集》,而其自作不传,但亦无长卿一句而善于攻人短者也。”
——这与皇甫湜看法一致,也是指高仲武(案:著名边塞诗人高适,字也称仲武,但二者非一人)评长卿诗“思锐才窄”,自家却一首诗也没有,或许是拿不出手,“自作不传”,却喜攻人之短。
清代赵翼《瓯北诗话》说得更确切,杜甫后,有“刘长卿、李义山、温飞卿诸人,愈工雕琢,尽其才于五十六字中,而七律遂为高下通行之具,如日用饮食之不可离矣。”
——近体诗形式简洁、易记易诵,为历代习诗者的入手处,是没有疑问的。
当今论坛作者,近体多于古体,是好事,可做为赵翼“高下通行之具”的印证。但当下律诗、律绝、古风兼而有之,也是事实。
8..王维诗诸体皆妙。
《全唐诗话》载:“殷璠云:‘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
清代贺裳认为:“唐无李杜,摩诘便应首推。”(《载酒园诗话》)
曹雪芹就主张向王维学诗,料想是这个道理。
所以如此,大抵基于王维的诗歌,不单声韵和谐,富于音乐美,而且涉笔成趣。须注意的,是他的近体诗,囊括了多样笔法,令人耳目一新。
先看绝句:历来是分古绝和律绝。但发展到唐代,它们之间的界限,已经不十分清楚了。其原因,是律句成熟以后,必然要影响到绝句的写法(参看王力《诗词格律》)。
再者,唐以前的永明体,仍然被唐人所钟爱。譬如“对式律”、“对式绝句、”“粘式律”、“粘式绝句”还在延续。
举几个王维的例诗:
其一,标准的律绝《山中相送》: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特点是押平声,自然要讲求粘和对。
其二,律句进入古绝,如《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特点是押仄韵,也讲求粘和对。有人把仄韵律归于“入律的古风”,也是。但只把它认作古体诗,似乎也没有一致的看法。因为它既然由律句组合,毕竟与古绝不同。
其三,折腰体《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只对不粘,同于永明体的“对式绝句”。
因为是名作,东坡也有此样写法,如《中秋月》: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折腰体”的名称,大概最早出现在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里,例子是崔峒的《清江曲内一绝》:
“八月长江去浪平,片帆一道带风轻。极目不分天水色,南山南是岳阳城。”
——也是只对不粘。
其四.不忌三平尾、重字。如《皇甫岳云溪杂题之一》: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三平尾虽则不合律绝,首二句居然是对属。假设把这样的诗,归入古风,总觉得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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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绝句外,是律诗、律句变体:下面例1,就是永明体“对式律”、“粘式律”,在律诗里的混用。
例1:《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看得出,首、颔二联,如果做绝句看,只对不粘;
但是,到颈联和尾联,又讲求粘和对了,好似四句标准的律绝。因此说,这首上四、下四的叠加技巧,还在于“归雁、大漠”转接时的“粘”,令人读起来也十分和谐,没有断裂感。
例2,起句拗而不救也不调声《送孟六归襄阳》的五律首联:“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
例3,不单在起句拗,对句也拗三平,如《寄荆州张丞相》五律首联:“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何况,按照王力说,并未涉及“仄平仄平仄”句式的拗救。
——由2、3例可见近体诗句式的多样化,不单止于正格。
所以有变化,是因为诗人不满足于循规蹈矩,有时兴之所至,意到句成。
但是,这样的“破”,整体看,并没有背离近体诗的基本规则。
就像崔颢的《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连用五个仄,再用“空悠悠”三个平声来调声。假设把它看成运用了元兢“调声术”,也合理。但既然还存在“拗而不救”的情况,就不能都解释得通。因此,在古人的实践中,存在就是合理。关键要看清楚。
愚之见,写好正格是必须的,前提是烂熟于胸,才可以学习古人的“破”,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理由是:唐诗就是范本。
《诗话》载,郑谷被司空图称作“一代风骚主”。
今人严寿瀓、黄明、赵昌平的《郑谷诗集笺注》,在《鹧鸪》题下注:“谷以此诗得名,时号为郑鹧鸪。”又说:“他的诗不及前辈名家,但从诗史演进角度看,通变虽或稚弱,总是胜于纸花赝鼎。”
——这个说法有其道理,但问题是:郑谷诗是如何“通变”的?什么样的诗算纸花赝鼎?盛唐以后,什么才是“鲜花新鼎”?
“赝鼎”提法,据我所知,来源于胡适,他在提倡白话新诗的同时,就断言今人写旧体诗词,都是“赝鼎”,然而,却没有具体说“赝鼎”应该界于何时,是唐以后,还是宋以后,或者到“五四运动”?显见,这个说法不免含混,大约只是力挺新诗的一个口号,与“唐以后诗不必再作”的说法相类,显然没有说服力。事实上,唐以后近体诗花开花落,延续到今是个常识,不能说没有好诗,更不能说没有创意。
诗的本质,在于诗人个性的发挥,只要意境不重复,就等于鼎新。这在唐诗以后的历代诗人作品里,举不胜举,应该没有疑问。
次一个问题是,按照欧阳修的说法:“其(郑谷)诗极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以其易晓,人家多以教小儿,余为儿时犹诵之。”
又说:“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行于容易。”(宋·欧阳修《六一诗话》)
——这番评语可以看出“白体”、及郑谷诗在宋初的影响:一个在民间流行;一个在朝廷流行。但疑问在于:为什么当时惟郑谷诗,“人家多以教小儿”?
此点,也许只好从宋人起初热衷于“晚唐体”来解释。或者说郑谷的诗,既然“清婉明白,不俚而切”(俞文豹),因而“ 以其近人,宋初家户习之。”(《唐音癸籖》)
这无疑是说,学习郑谷容易入手、做启蒙的教材更合适。
诚然,所谓“晚唐体”是个比较复杂的题目,牵涉到中唐诸家,其中的郑谷居于何等地位,还需要细致地考证。
譬如,纪晓岚一边说郑谷是晚唐的“巨擘”,而评他的诗又颇多微词,也令人费解。或说,郑谷算是晚唐的中坚,但杜牧、李商隐、贾岛、许浑、温庭筠、韦庄等诗人的名气,显然都在郑谷之上,这又如何判定呢?
而况,从资料看,所汇集的评语歧义很大,贬过于褒,批评责难集中在“格不甚高”一点上,这与所谓的“风骚主、巨擘”,似乎不太搭界。可见,古人谈诗尝是各执一端、大相径庭。这让我们看出一个事实:既然作品千姿百态,评诗也不会众口一辞。今天也一样。
为此,我通读了郑谷的诗集,计三百二十七首,确实难以找到与前人齐肩的杰作,因而对他何以是“一代风骚主”,颇费琢磨。也许有一个解释:郑谷晚年退隐后,于五代的后梁开平四年,讲学授徒,有齐己、黄损、孙魴五代名士从之学诗,因而蜚声诗坛。由此郑谷名声延续到宋初,也就可以理解了。
而宋代版本的《文苑英华》,收录郑谷诗最多,占了百分之四十。可见宋初对郑谷诗绝非等闲视之。何以能如此?还需要专题研究。
郑鹧鸪其名,来源于他的一首七律《鹧鸪》: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
——全诗氛围浓郁,令人窒息。惟“山鸡”句略差,大概苦搜佳句而未得,显见是下笔时的难点。假设把它看作“不俚而切”的解例,似乎也说不过去。因为,无论怎样讲,这个句子可有可无,即便切题也不见佳妙。但转到颈联,却饱含去国怀乡的春愁,是转笔的入神处,并能感知诗从盛唐的壮采,转为唐末的悲凉,郑谷此诗显然有代表性。
回头看,“风骚主”的提法,很像乐天之为“教化主”,意思都差不多。而“教化主、郑鹧鸪”的雅号,似乎都含有诗人之间某种调侃的意味,不一定普遍认可。但郑谷力求“句语轻清而意趣深远”(俞文豹《吹剑录》),也算个性的追求。
不过,“不俚而切”,或曰“通变”, 不能说是独到。因为从诗史的全貌看,很多唐人作品的语言既典雅自然,且变化莫测,从古诗、乐府发展到近体诗,都不乏例证。
实际上,诗写得好不好,不在于什么诗风诗体,简单地说,要看有没有“名句”传诵下来。
这一点,郑谷大约做到了,证据是,他的一些好句,曾被宋人袭用。
譬如晏殊的“去年天气旧亭台”,就是袭用了郑谷的诗句:“流水歌声共不回,去年天气旧亭台。”
柳永也如此:“乱飘僧舍,密洒歌楼”,则来源于郑谷的雪诗:“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
当然了,宋人喜好“拿来主义”, 也颇难判断优劣,像晏殊父子,都好这一口,谓之“点铁成金”;不过,若像王安石那般“点金成铁”又将何如呢?
郑谷的另二首有名的七律《燕》、《海棠》,以及绝句《雪中偶题》,也多有正与反的集评。
如五代《文彧诗格》的“论诗有所得句”章里,称赞郑谷的咏燕诗说:“冥搜意句,全在一字包括大义,‘闲几砚中窥水浅,落花径里得泥香。’此‘香’字有得也。”——此联很好。
宋末元初的评家方回说:“(郑)都官诗格虽不高,鹧鸪、海棠、燕三着题亦不可废也。”(见《瀛奎律髓》)
然而,纪晓岚却满眼瞧不起:“此亦浅俗,有何不可废。”(同上)
又如评郑谷《海棠》诗。
方回说:“三四似下句偏枯,然亦可充海棠案祖也。”
——这是肯定郑谷《海棠》在同题诗中的突出地位。
而纪昀却是反调:“三四似有小致,终是卑靡之音。”(参看《瀛奎律髓》)
——纪晓岚是政治人物,学识了得,但写诗不多,只是个玩家,尝奚落前人,随口就来,且姑妄看之。
再是郑谷《雪中偶题》(对此诗非议最多):
“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有唐人段赞善善画,“因採其诗作图。”(见《全唐诗话续编》)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此村学中诗也。”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气格如此其卑。”
更有甚者,王士祯《渔洋诗话》:“俗下欲呕。”
沈德潜《说诗晬语》先是盛赞王昌龄天真绝俗:“商风入我弦,夜竹深有露。弦悲与林寂,清景不可度。寥落幽居心,飕飗青松树。松风吹草白,溪水寒日暮。声意去复还,九变待一顾。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之后,则大贬郑谷雪诗:“已落坑堑。”
惟东坡对郑谷雪诗未肯轻忽,只在《东坡志林》里说一个故事:
“黄州故县张憨子,行止如狂人,见人则骂:‘放火贼!’稍知书,见纸则书郑谷雪诗。人使力作,终日不辞。时从人乞,予之钱,不受。冬夏一布褐。三十年不易。然近之不觉有垢秽气。”
——可见东坡自有主张,宅心仁厚。
郑谷诗集,我有《郑谷诗集笺注》一册。总的感觉,格律娴熟,虽有浅率却不乏佳句,但书中笺注、集评比诗更有趣。
至于如何评说“格调”,我还没想透,只觉得写诗是个消遣,“多情怀酒伴,馀事做诗人”,哪来许多的高格调?对诗人的评价,须设身处地,不可强加于人。生活提供了广阔的题材:风花雪月、日常起居、身世浮沉,乃至家国情怀,哪一样不能入诗?只要如欧阳公所言“其诗极有意思”,可算诗人行当。
9.裴状元“诗不求多”。
裴说苦吟,不肯多作。曾几次投业于公卿之门,只奉五言十九首,因而被时人取笑。裴说回答:“只此十九首苦吟,尚未有人见知,何暇别行卷哉?”
(唐代的举子以诗自荐,得入公卿之门,叫“行卷”)后来,终于状元及第。
《全唐诗话》载:“其诗以苦吟难得为工,且拘格律。”
举出的代表性作品是《洛中作》:
“莫怪苦吟迟,诗成鬓亦丝。鬓丝犹可染,诗病却难医。
山暝云横处,星辰月侧时。冥搜不易得,一句至公知。”
又举出几例断句:
“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
“总无方是法,难得始为诗。”
“是事精皆易,唯诗会却难。”
——宋沈存中曾说:“诗虽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故唐人皆尽一生之力为之。”的是高论。
裴状元生于唐末,有“避乱一身多”,写尽乱离苦难。时人悲之,广为流传。
10“诗瓢”的由来
每读唐诗,都见惊人句,都可反复吟味。
《全唐诗话》收诗人唐球(一作唐求)的《临池洗砚》句:
“恰似有龙深处卧,被人惊起黑云生。”
“渐寒沙上路,欲暖水边村。”
——这些眼到擒来的笔触,恰是诗人看家本领。
晚唐诗似乎不敌盛唐,却也不能说都差,如杜牧、李义山、温庭筠、许浑、赵嘏、杜荀鹤、郑谷等,阵容也可观,都有传世的名句名篇。
如赵嘏:“残星数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杜荀鹤:“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许浑:“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诗置于案头,复读不厌,举不胜举。这些名句,都是我们永久的记忆,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今人都试图去接近它。
唐球是个隐士,被称为“唐隐居”、“唐山人”。
“王建帅蜀,召为参谋,不就”。
诗人李洞赞他:“醉眼青天小,吟情太华低。”见《唐诗纪事》。
他虽然名气略逊,但“诗瓢”一说,却广为人知。
《全唐诗话》载,此君把写的诗置于瓢内,“后卧病,投瓢于江曰:‘斯文苟不沉没,得者方知吾苦心尔。’有识者曰:‘唐山人瓢也。’接得之,十才二三。”
内有“数点石泉雨,一溪霜叶风”、“不信最清旷,及来愁已空”、“苔铺翠点山桥滑,松织香销古道寒。”
唐球隐居不出仕,所以诗不多。
宋孙光宪《北梦琐言》说他“球诗思游历不出二百里。”
——诚然。对作家诗人,游历是主要的。如陆游二首论诗绝句:
“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
君诗妙处吾能识,尽在山程水驿中。”(题庐陵萧彦毓秀才诗卷后》)
再是: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冬夜读书示子聿》)
11.卢延让笔出偏锋
《诗话》载:“延让吟诗,多著寻常容易语。
如《送周太保赴浙西》云:
‘臂鹰健卒悬毡帽,骑马佳人卷画衫。’
如《松寺》:‘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
又《寄友人》云:
‘每过私第邀看鹤,长著公裳送上驴。’”
——这样的句子,虽不见超妙,也非容易得手:把眼前的情事,几个字勾勒出来,假设没有长期的语言训练怎么可能呢?反之,则很难找到下字处。
他的诗,不被时人看好,只因为使用了“寻常容易语”。
所以如此,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有意为之,不肯随波逐流地“雅化”。
再是才情不足,百般折腾,却“雅化”不起来,求其次犹不能,只好喝白开水,而诗并非白开水。只有佳酿,才有滋有味。
卢延让显然是前者。因为我们总不能断言他的诗无趣。
卢延让的《苦吟》,则众所周知:
“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
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赋易,为著者之乎。”
——他认为,作诗搜索枯肠,难上加难,比做什么事都难。其中自然是说在唐朝做官,“以诗取仕”难于上青天。若单是为闲情消遣,怕是另一番光景吧。诗到晚唐,不要谈超越前人,即使想与盛唐大家比肩、或者接近,也许只好别出心裁。
卢延让甚至写出士大夫绝不肯为、类似打油的俗笔:“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帖。”“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
——显见,当时卢延让作诗,为吸引公卿的眼球,往往陷于穷僻挣扎的情态。据资料说,他自开一扇门,竟然从“毛道”接通了官道,以此类诗登第。
此等诗的好坏且不谈,因为打油也能妙趣横生。但《苦吟》竟意外地广为传诵,成为诗学经典。可见,诗人的成功,必经锲而不舍,或许能碰到好运。
12.郑鹧鸪8..王维诗诸体皆妙。
《全唐诗话》载:“殷璠云:‘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
清代贺裳认为:“唐无李杜,摩诘便应首推。”(《载酒园诗话》)
曹雪芹就主张向王维学诗,料想是这个道理。
所以如此,大抵基于王维的诗歌,不单声韵和谐,富于音乐美,而且涉笔成趣。须注意的,是他的近体诗,囊括了多样笔法,令人耳目一新。
先看绝句:历来是分古绝和律绝。但发展到唐代,它们之间的界限,已经不十分清楚了。其原因,是律句成熟以后,必然要影响到绝句的写法(参看王力《诗词格律》)。
再者,唐以前的永明体,仍然被唐人所钟爱。譬如“对式律”、“对式绝句、”“粘式律”、“粘式绝句”还在延续。
举几个王维的例诗:
其一,标准的律绝《山中相送》: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特点是押平声,自然要讲求粘和对。
其二,律句进入古绝,如《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特点是押仄韵,也讲求粘和对。有人把仄韵律归于“入律的古风”,也是。但只把它认作古体诗,似乎也没有一致的看法。因为它既然由律句组合,毕竟与古绝不同。
其三,折腰体《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只对不粘,同于永明体的“对式绝句”。
因为是名作,东坡也有此样写法,如《中秋月》: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折腰体”的名称,大概最早出现在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里,例子是崔峒的《清江曲内一绝》:
“八月长江去浪平,片帆一道带风轻。极目不分天水色,南山南是岳阳城。”
——也是只对不粘。
其四.不忌三平尾、重字。如《皇甫岳云溪杂题之一》: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三平尾虽则不合律绝,首二句居然是对属。假设把这样的诗,归入古风,总觉得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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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绝句外,是律诗、律句变体:下面例1,就是永明体“对式律”、“粘式律”,在律诗里的混用。
例1:《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看得出,首、颔二联,如果做绝句看,只对不粘;
但是,到颈联和尾联,又讲求粘和对了,好似四句标准的律绝。因此说,这首上四、下四的叠加技巧,还在于“归雁、大漠”转接时的“粘”,令人读起来也十分和谐,没有断裂感。
例2,起句拗而不救也不调声《送孟六归襄阳》的五律首联:“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
例3,不单在起句拗,对句也拗三平,如《寄荆州张丞相》五律首联:“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何况,按照王力说,并未涉及“仄平仄平仄”句式的拗救。
——由2、3例可见近体诗句式的多样化,不单止于正格。
所以有变化,是因为诗人不满足于循规蹈矩,有时兴之所至,意到句成。
但是,这样的“破”,整体看,并没有背离近体诗的基本规则。
就像崔颢的《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连用五个仄,再用“空悠悠”三个平声来调声。假设把它看成运用了元兢“调声术”,也合理。但既然还存在“拗而不救”的情况,就不能都解释得通。因此,在古人的实践中,存在就是合理。关键要看清楚。
愚之见,写好正格是必须的,前提是烂熟于胸,才可以学习古人的“破”,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理由是:唐诗就是范本。
《诗话》载,郑谷被司空图称作“一代风骚主”。
今人严寿瀓、黄明、赵昌平的《郑谷诗集笺注》,在《鹧鸪》题下注:“谷以此诗得名,时号为郑鹧鸪。”又说:“他的诗不及前辈名家,但从诗史演进角度看,通变虽或稚弱,总是胜于纸花赝鼎。”
——这个说法有其道理,但问题是:郑谷诗是如何“通变”的?什么样的诗算纸花赝鼎?盛唐以后,什么才是“鲜花新鼎”?
“赝鼎”提法,据我所知,来源于胡适,他在提倡白话新诗的同时,就断言今人写旧体诗词,都是“赝鼎”,然而,却没有具体说“赝鼎”应该界于何时,是唐以后,还是宋以后,或者到“五四运动”?显见,这个说法不免含混,大约只是力挺新诗的一个口号,与“唐以后诗不必再作”的说法相类,显然没有说服力。事实上,唐以后近体诗花开花落,延续到今是个常识,不能说没有好诗,更不能说没有创意。
诗的本质,在于诗人个性的发挥,只要意境不重复,就等于鼎新。这在唐诗以后的历代诗人作品里,举不胜举,应该没有疑问。
次一个问题是,按照欧阳修的说法:“其(郑谷)诗极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以其易晓,人家多以教小儿,余为儿时犹诵之。”
又说:“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行于容易。”(宋·欧阳修《六一诗话》)
——这番评语可以看出“白体”、及郑谷诗在宋初的影响:一个在民间流行;一个在朝廷流行。但疑问在于:为什么当时惟郑谷诗,“人家多以教小儿”?
此点,也许只好从宋人起初热衷于“晚唐体”来解释。或者说郑谷的诗,既然“清婉明白,不俚而切”(俞文豹),因而“ 以其近人,宋初家户习之。”(《唐音癸籖》)
这无疑是说,学习郑谷容易入手、做启蒙的教材更合适。
诚然,所谓“晚唐体”是个比较复杂的题目,牵涉到中唐诸家,其中的郑谷居于何等地位,还需要细致地考证。
譬如,纪晓岚一边说郑谷是晚唐的“巨擘”,而评他的诗又颇多微词,也令人费解。或说,郑谷算是晚唐的中坚,但杜牧、李商隐、贾岛、许浑、温庭筠、韦庄等诗人的名气,显然都在郑谷之上,这又如何判定呢?
而况,从资料看,所汇集的评语歧义很大,贬过于褒,批评责难集中在“格不甚高”一点上,这与所谓的“风骚主、巨擘”,似乎不太搭界。可见,古人谈诗尝是各执一端、大相径庭。这让我们看出一个事实:既然作品千姿百态,评诗也不会众口一辞。今天也一样。
为此,我通读了郑谷的诗集,计三百二十七首,确实难以找到与前人齐肩的杰作,因而对他何以是“一代风骚主”,颇费琢磨。也许有一个解释:郑谷晚年退隐后,于五代的后梁开平四年,讲学授徒,有齐己、黄损、孙魴五代名士从之学诗,因而蜚声诗坛。由此郑谷名声延续到宋初,也就可以理解了。
而宋代版本的《文苑英华》,收录郑谷诗最多,占了百分之四十。可见宋初对郑谷诗绝非等闲视之。何以能如此?还需要专题研究。
郑鹧鸪其名,来源于他的一首七律《鹧鸪》: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
——全诗氛围浓郁,令人窒息。惟“山鸡”句略差,大概苦搜佳句而未得,显见是下笔时的难点。假设把它看作“不俚而切”的解例,似乎也说不过去。因为,无论怎样讲,这个句子可有可无,即便切题也不见佳妙。但转到颈联,却饱含去国怀乡的春愁,是转笔的入神处,并能感知诗从盛唐的壮采,转为唐末的悲凉,郑谷此诗显然有代表性。
回头看,“风骚主”的提法,很像乐天之为“教化主”,意思都差不多。而“教化主、郑鹧鸪”的雅号,似乎都含有诗人之间某种调侃的意味,不一定普遍认可。但郑谷力求“句语轻清而意趣深远”(俞文豹《吹剑录》),也算个性的追求。
不过,“不俚而切”,或曰“通变”, 不能说是独到。因为从诗史的全貌看,很多唐人作品的语言既典雅自然,且变化莫测,从古诗、乐府发展到近体诗,都不乏例证。
实际上,诗写得好不好,不在于什么诗风诗体,简单地说,要看有没有“名句”传诵下来。
这一点,郑谷大约做到了,证据是,他的一些好句,曾被宋人袭用。
譬如晏殊的“去年天气旧亭台”,就是袭用了郑谷的诗句:“流水歌声共不回,去年天气旧亭台。”
柳永也如此:“乱飘僧舍,密洒歌楼”,则来源于郑谷的雪诗:“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
当然了,宋人喜好“拿来主义”, 也颇难判断优劣,像晏殊父子,都好这一口,谓之“点铁成金”;不过,若像王安石那般“点金成铁”又将何如呢?
郑谷的另二首有名的七律《燕》、《海棠》,以及绝句《雪中偶题》,也多有正与反的集评。
如五代《文彧诗格》的“论诗有所得句”章里,称赞郑谷的咏燕诗说:“冥搜意句,全在一字包括大义,‘闲几砚中窥水浅,落花径里得泥香。’此‘香’字有得也。”——此联很好。
宋末元初的评家方回说:“(郑)都官诗格虽不高,鹧鸪、海棠、燕三着题亦不可废也。”(见《瀛奎律髓》)
然而,纪晓岚却满眼瞧不起:“此亦浅俗,有何不可废。”(同上)
又如评郑谷《海棠》诗。
方回说:“三四似下句偏枯,然亦可充海棠案祖也。”
——这是肯定郑谷《海棠》在同题诗中的突出地位。
而纪昀却是反调:“三四似有小致,终是卑靡之音。”(参看《瀛奎律髓》)
——纪晓岚是政治人物,学识了得,但写诗不多,只是个玩家,尝奚落前人,随口就来,且姑妄看之。
再是郑谷《雪中偶题》(对此诗非议最多):
“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有唐人段赞善善画,“因採其诗作图。”(见《全唐诗话续编》)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此村学中诗也。”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气格如此其卑。”
更有甚者,王士祯《渔洋诗话》:“俗下欲呕。”
沈德潜《说诗晬语》先是盛赞王昌龄天真绝俗:“商风入我弦,夜竹深有露。弦悲与林寂,清景不可度。寥落幽居心,飕飗青松树。松风吹草白,溪水寒日暮。声意去复还,九变待一顾。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之后,则大贬郑谷雪诗:“已落坑堑。”
惟东坡对郑谷雪诗未肯轻忽,只在《东坡志林》里说一个故事:
“黄州故县张憨子,行止如狂人,见人则骂:‘放火贼!’稍知书,见纸则书郑谷雪诗。人使力作,终日不辞。时从人乞,予之钱,不受。冬夏一布褐。三十年不易。然近之不觉有垢秽气。”
——可见东坡自有主张,宅心仁厚。
郑谷诗集,我有《郑谷诗集笺注》一册。总的感觉,格律娴熟,虽有浅率却不乏佳句,但书中笺注、集评比诗更有趣。
至于如何评说“格调”,我还没想透,只觉得写诗是个消遣,“多情怀酒伴,馀事做诗人”,哪来许多的高格调?对诗人的评价,须设身处地,不可强加于人。生活提供了广阔的题材:风花雪月、日常起居、身世浮沉,乃至家国情怀,哪一样不能入诗?只要如欧阳公所言“其诗极有意思”,可算诗人行当。
13.周朴诗“月锻年炼”。
周朴是晚唐的杰出诗人。其性情孤介,不肯做官,以琢句苦吟为乐。
林嵩《周朴诗集序》称赞他:“盈月方得一联一句,得必惊人。”
《诗话》载:“每遇景物,搜奇抉思,日旰忘返。”
《唐诗汇评》载:周朴有诗名,“福建观察使扬发、李海均曾招之,不赴。”
《诗话》载,周朴安贫,曾寄身寺庙,与和尚共食,“毕饭而退,率以为常。郡中豪贵设供,率施僧钱,朴即巡行拱手,各乞一钱,有以三数钱与者,朴止受其一耳。得千钱以备茶药之费。将尽复然。僧徒亦未尝厌也。”
《诗话》载,黄巢攻陷福州,求得朴。周朴回答:我连天子都不伺候,安能从贼?结果被黄巢所害。
——周朴性情贫洁、激烈如此。
乃知黄巢狭隘心胸,二两油的肚量,成不了大气候。
据欧阳修《六一诗话》:“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出于周朴笔下,而非杜荀鹤。
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说欧阳修搞错了。
二人同在宋代,哪个说法对?不好轻易判定。不过,魏泰名声不好,爱讹托他人之名作书,显见是个文痞。譬如 他的《东轩笔录》,记载欧阳修、王安石诸人轶事,屡有失实,所以不可信。
我琢磨周朴的诗感,觉得还是欧阳修对头。
周朴诗工稳见奇(晚唐诗的特点之一),几乎每一首里,都有佳句。有评曰:周朴诗“远追初唐”。
如《诗话》所引的三断句:
“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
“古陵寒雨绝,高鸟夕阳明。”
“高情千里外,长啸一声初。”
再看一些诗句:
“云近衔江色,雕高背磬声。”《题甘露寺》
“不是旅人病,岂知秋夜长。”《秋夜不寐寄崔温进士》
“农事蛙声里,归程草色中。”《春中途中寄南巴崔使君》
“风吹边草急,角绝塞鸿沈。”《塞上行》
“多情舞蝶穿花去, 解语流莺隔水闻。”《春日游北园寄韩侍郎》
“邻舍见愁赊酒与,主人知去索钱来。” 《客州赁居寄萧郎中》
又,五言律诗《塞上行》:
“柳色尚沈沈,风吹秋更深。山河空远道,乡国自鸣砧。
巷有千家月,人无万里心。长城哭崩后,寂绝至如今。”
又,七言绝句《塞上曲》:
一阵风来一阵砂,有人行处没人家。
黄河九曲冰先合,紫塞 三春不见花。
《塞下曲》:
石国胡儿向碛东,爱吹横笛引秋风。
夜来 云雨皆飞尽,月照平沙万里空。
——这些诗句跌宕有致,皆可圈可点,虽不敌盛唐,差近之。
周朴生平没见详尽资料。大概在年轻时,作诗入迷竟至痴颠。
《诗话》载,周朴“尝野逢一负薪者,忽持之,且厉声曰:‘我得之矣!’樵夫矍然惊骇,扯臂弃薪而走。遇巡徼卒,疑樵者为偷儿,执而讯之。朴徐往告卒曰:‘时见负薪,因得句耳。’卒乃释去。其句云:‘子孙何处闲为客,松柏由人伐作薪。’”
——其癫狂如是。实在说,这句“我得之矣”,属一时兴来,未经雕琢,不见得如何好处。
又,有人当面戏弄他,把他的句子故意念反,然后骑上驴开溜。周朴不忿,直追出二里地,责问道:“仆诗‘河声流向西’,何得言流向东?”此故事在闽中传以为笑。
——周朴作诗雕心刻肾,家私自珍,足见他真却生不逢时被黄巢所害,天道不公一至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