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筑子 于 2023-10-2 08:32 编辑
李元洛诗话选摘[转帖]
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只要君昏臣暗,武嬉文恬,贪图享乐,腐败横行,哪怕它开始时还有一番开国气象,却没有一个不或早或晚走向衰败与灭亡。中国古代的诗人,常常以咏史诗的形式为它们立此存照。
六朝旧事随流水。汉魏之后的东吴、东晋、宋、齐、梁、陈统称“六朝”,先后建都于建康(今江苏南京)。六朝尤其是宋、齐、梁、陈四朝,其君王大都醉生梦死而导致先后亡国,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晚唐韦庄的《台城》,就是对六朝总的盖棺论定:“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在他之前的杜牧,其“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则将创作了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的陈后主陈叔宝押上诗的审判台示众。而在杜牧之前的刘禹锡,则早有《金陵五首》之三的《台城》:“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他将六朝君主作了全面而重点突出的批判,可见真正的诗人虽然往往没有权柄,却握有一支春秋史笔与诗笔。
陈后主,既是六朝腐败帝王的殿军,也不愧为腐败的竞赛场上一举夺冠的冠军。杨坚夺取了北周政权改国号为“隋”而年号“开皇”,雄心勃勃准备南下牧马统一中国。值此危如累卵之际,沉迷于奢侈腐化之中的陈后主还不知国将不国,死之将至,竟然还继续肆意对百姓压榨盘剥,大起楼堂馆所之不足,还新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与宠妃张丽华、孔贵妃以及一群帮闲大臣登临游宴,寻欢作乐。当其时也,隋军大将韩擒虎、贺若弼已准备渡江,陈朝人心尽失,百姓纷纷含沙射影暗地传唱“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这是晋人王献之为迎接爱妾桃叶所写的诗,后代的传唱者乃言在此而意在彼。但陈后主及其帮闲们却懵懵然陶陶然照常听乐观舞,昏昏然梦梦然依旧大言“王气在此”,上上下下还忙于筹备盛大的元旦庆典。待至隋军掩至,仓皇中陈后主却效土行孙“土遁”之法,带着张丽华躲进今日玄武湖侧台城内景阳楼下之景阳井中,如同当世伊拉克之暴君萨达姆之遁于地窖。瓮中捉鳖的结果,张丽华被杀,君王掩面救不得,因为他已经立马投降,他想救的只是自己的蚁命,如同后世马嵬驿之唐明皇李隆基。“景阳井”后来易名“胭脂井”,元代诗人陈孚有《胭脂井》一诗,我以为在众多同一题材的诗作中它最为杰出:
泪痕滴透绿苔香,回首宫中已夕阳。
万里河山天不管,只留一井属君王!
陈孚( 1240~ 1303),字刚中,号笏斋,台州临海(今浙江省临海市)人,其诗格调流丽雄浑,多有寄托,如《博浪沙》:“一击车中胆气豪,祖龙社稷已惊摇。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人间铁未销?”《胭脂井》一诗其妙在于构思的巨细映衬,大小反形,“万里河山”与“一井”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与反差,嘲讽与批判之意含蓄其中,令人心悸魄动而一读难忘。
近读清诗,与黄任( 1683~ 1762)不期而遇。他字莘田,籍贯福建永福(今福建永泰县),其《香草笺》中的作品颇有可观之处,沈德潜、袁枚等诗家对其诗都很是欣赏。如“桃花灼灼水潺潺,隔断千山与万山。生怕渔郎漏消息,不流一片到人间”(《题画》),如“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茫。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彭城道中》),写别人写过千百次的题材还能自出新意,如同置身于合围的铁壁之中还能突围而出,那就必须有过人的胆略与武功。至于杭州的西湖,自白居易、苏东坡的有关诗作成为西湖的注册商标与诗标以来,历代不知有多少诗人写出过多少可圈可点的作品,足可以编一部卷帙浩繁精彩纷呈的《西湖诗词选》。诗坛有如一个演武场,难以数计的高手在其上演出过了,如果没有独门的绝学武功,最好不要前来自取其辱。然而,有如元代陈孚的《胭脂井》、黄任的《西湖杂诗》的一招一式也不同凡响,让我老年花似雾中看的眼睛骤然一亮:
珍重游人入画图,楼台绣错与茵铺。
宋家万里中原土,博得钱塘十顷湖!
陈孚诗的起调是悲剧的,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如江河直下,最后以“只留一井属君王”收场;黄任诗的起调是喜剧的,欢欢乐乐飞飞扬扬如歌吹直上,最后突然反跌为“宋家万里中原土,换得钱塘十亩湖”。宋王朝的昔盛今衰,南宋小朝廷享乐腐败偏安一隅,宋高宗赵构为保住自己的皇位而不欲恢复中原使父兄(徽宗、钦宗)南返,多重之义尽在“万里”与“十亩”强烈对照的深层结构之中。
“万里中原”与“钱塘十亩”,“万里河山”与“只留一井”,黄任诗与陈孚诗在巨细相形的诗意构思方面可谓异曲同工。黄任诗虽不能说后来居上,但至少也可以说不落下风。他是否受到过陈孚诗作的启示呢?我已不能起他于地下而问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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