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诗人评点写论副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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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雪山一行者 叶桂(字天士,号香岩)和薛雪(字生白,号一瓢),同为江苏吴县名医,同为温病学家,享誉杏林。但坊间相传二人互不服气,彼此攻讦,竟至“踏”“扫”对方姓名以命书斋。相关故事大意是说:他们二人住在一条街上,也经常见面。一天,薛生白遇到一个病人,看起来病得不轻,薛生白诊断后对病人说:没治了,回家准备后事吧。病人后来又遇到叶天士,叶天士却说没事,两服药就把他治好了。薛生白知道这事后,认为叶天士在拆他的台,非常生气,发誓要超过叶天士,于是把自己的书斋改名为“扫叶庄”。叶天士也针锋相对,把自己的住处改名为“踏雪斋”。这个故事近三百年来已传为笑谈,成为文人相轻、同行结毒的反面教材,写入大大小小的各类书中。虽然坊间又有后续故事,说叶天士治母病不敢用白虎汤,薛生白点破其中奥旨,治好了叶母的病,叶薛二人也就重归于好,但这个故事的前一段似乎已经深入人心,人们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不时提起,久而久之就深信不疑,如清末陆以湉《冷庐医话》:
乾隆间,吴门大疫,郡设医局以济贫者,诸名医日一造也。有更夫某者,身面浮肿,遍体作黄白色,诣局求治。薛生白先至,诊其脉,挥之去,曰:“水肿已剧,不治。”病者出,而叶天士至,从肩舆中遥视之,曰:“尔非更夫耶?此爇驱蚊带受毒所致,二剂可已。”遂处方与之。薛为之失色。因有“扫叶庄”“踏雪斋”之举。二人以盛名相轧,盖由于此。
叶天士像
薛雪像
《清稗类钞·艺术》中还有一则《薛一瓢与叶天士齐名》,除言“扫雪”“扫叶”之事外,又说:叶薛二人诊病,必问病者是否到对方那里就诊。一次,一患者因与人赌食,病作。先就天士,天士说不可救。再就一瓢,一瓢亦曰不可救。后一瓢忽闻患者曾就天士处诊病,就将病人留下了。他拿出自家的人参,大显神技,治好了病人。天士听闻此事,竟然说:我难道不知道该这样治吗?只是不乐为此而已。原来叶天士知道病者家贫,没钱买参。而薛一瓢救人也不是出于医者仁心,而是出于嫉妒!
这些故事都很吸引人,然而历史越被描写得有板有眼、活龙活现,越是不值得相信。记述“踏雪斋”“扫叶庄”事的文献,最早应当追溯到清代王友亮的《双佩斋文集》卷四《记二医》一文:
叶桂字香岩,号天士,同里薛雪,字生白,号一瓢,并以医名。两人者始相善,继相憎。生白颜其所居曰“斫桂轩”“扫叶山庄”,天士亦作“破瓢居”“踏雪山房”以报之,吴人传为谈柄。
这段文字其实很值得怀疑,《双佩斋文集》卷二原有《叶天士小传》不言此事,反于末卷出一文《记二医》,从各方面都是说不过去的。有人认为该文不是王友亮本人所作,只不过是后人在整理刊行时根据传闻加上去的(张孝芳《“扫叶”“踏雪”辨》)。
至于“扫叶庄”,倒是确有其事。成书于道光四年(1824)的《苏州府志·历代名医传略》说:“雪生平与叶桂不相能,自名其所居曰‘扫叶庄’以寓意,然每见叶处方而善,未尝不击节也。”但这段话原本就有些矛盾,让人怀疑。其实稍早有一位与薛雪同时且又同学的名士沈德潜,其所著《归愚文钞》卷九有《扫叶庄记》一文,记述说“扫叶庄”是薛生白著书立说的地方,树木多,常有落叶,须扫除;又因薛生白注《易》,补前人所未及,查漏补缺,就像扫除落叶一样,故名“扫叶庄”。这里面都没有针对叶天士的敌意,中有其姓,纯属巧合。
事实上薛生白比叶天士小十四岁,二人也未必住在一条街上。薛天资聪颖,非同常人,他多才多艺,能诗善文,著有《一瓢诗话》《周易粹义》等。薛雪在《一瓢诗话》自序中说:“扫叶庄,一瓢耕牧且读之所也。”他虽然行医,却不以之为业,亦不以之为傲。他的医著,有《医经原旨》《湿热条辨》《扫叶庄医案》等,有相当一部分实际上是后人整理出来的。但他医术确实很高。清代才子袁枚,与薛雪是好友,薛多次为他及身边之人疗疾。薛雪去世后,其孙薛寿鱼给祖父写了一篇《墓志铭》,其中只提其祖父的理学,不提医学。袁枚看后非常气愤,给薛寿鱼回信说:“仆昔疾病,性命危笃,尔时虽十周、程、张、朱何益?而先生独能以一刀圭活之,仆所以心折而信以为不朽之人也。”(《与薛寿鱼书》)如此,从薛雪的品性来看,他是不可能作出如此不雅之事来的。况且薛雪曾受学于清初诗人、诗论家叶燮,若“扫叶”之“叶”为人名,焉能又不被误认为扫其师哉?
叶天士塑像
薛雪的图像
至于“踏雪斋”,则是没有的。叶天士,也是一位聪明异常、个性独特的奇人。他不喜著述,或因忙于诊务而无暇著述,今天能看到的《温热论》《临证指南医案》等,都是后人整理出来的。对于他的个性,人们传说他有点古怪,说他常出奇招治病。如《双佩斋文集·叶天士小传》说:“叶天士,能医致富,性好嬉戏,懒出门,人病濒危,亟请,不时往,由是获谤。然往辄奏奇效,故谤不能掩其名。”又记录一案:
外孙甫一龄,痘不出,抱归求治。叶难之,女愤甚,以头撞曰:“父素谓痘无死证,今外孙独不得活耶?请与俱死。”持剪刀欲自刺。叶不得已,俛思良久,裸儿键置空屋中,自出与博徒戏。女欲视儿,则门不可开,遣使数辈促父归,博方酣,不听。女泣欲死。至夜半归,启视,儿痘遍体,粒粒如珠,盖空屋多蚊,借其噆肤以发也。
此案因叶女爱儿甚切,照顾有加,故痘不得发,使其儿与母分开,裸置空屋,任由蚊叮,则痘出病愈。这则医案描述得也是绘声绘色,但却不近人情,其真实性同样值得怀疑。《双佩斋文集·叶天士小传》之后,相似的记述还很多,如钱思元《吴门补乘》、宋永岳《亦复如是》、徐承烈《听雨轩笔记》、梁章钜《浪迹丛谈》、陆长春《香饮楼宾谈》、吴炽昌《客窗闲话》等均有涉及。这些听闻来的故事有的难以自圆其说,有的相互矛盾,大多不值得相信。如为叶母治病一节,据徐承烈《听雨轩笔记》为章姓医生,据梁章钜《浪迹丛谈》则为一“邻叟”,何时演变为薛雪,更不得而知。叶天士在这些故事中,性格、品德也常有天壤之别,有时他冷酷无情、自高自大,有时又悲天悯人、谦虚谨慎。表现叶天士谦虚好学的故事也有不少。比如说他“年十二至十八,凡更十七师,闻某人善治某证,即往,执弟子礼甚恭,既得其术,辄弃去”(《双佩斋文集·叶天士小传》)。又比如说他曾乔装改扮成穷人,到寺庙里拜一老僧学医术,学成后才披露姓名(吴炽昌《客窗闲话·金山寺医僧》)。
叶天士的真实性情究竟怎样呢?据沈德潜《归愚文钞余集·叶香岩传》记载,应是“居家敦伦纪,内行修备,交朋忠信”,这与传说中的叶天士相去甚远。该文还说:“君不欲以医自名,并不欲以医传后,临殁,戒其子曰:‘医可为而不可为,必天资敏悟,又读万卷书,而后可借术济世。不然,鲜有不杀人者,是以药饵为刀刃也。吾死,子孙慎勿轻言医。’”《清史稿·叶桂传》虽言“其治病多奇中”,并不收录相关奇闻异事,还明确说“传闻附会,往往涉于荒诞,不具录”。从这些资料来看,“踏雪斋”的有无,已经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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