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所撰《宋诗选注》,195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笔者1983年购得一册,为1982年重印的版本。先生释疑解惑,有根有据,令人信服;评说精妙,时见幽黙,引人入胜。近来再读,札记如下:
1.文字招牌 选注古诗词的文字一般都比较规矩、严肃,但锺书先生做这件事却与众不同。一个接一个妙喻,让读者一再地感受到先生文字的幽默风趣。如序文第一页便有一妙喻:“宋太祖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会把南唐呑并,而也只能在他那张卧榻上做陆游的这场仲夏夜梦。到了南宋,那张卧榻更从八尺方床收缩而为行军帆布床。”这个比喻从“卧榻之侧”引出,将宋朝在边战中一败再败而国土沦丧、版图缩小,比作“从八尺方床收缩而为行军帆布床”,自然贴切而讽意浓浓。先生善喻,其长篇小说《围城》即一比喻宝库。新鲜、贴切而极富幽黙感的比喻,堪称先生的一块文字招牌,而这块招牌在《宋诗选注》显然也挂上了。
2.文件与文学 序文中先生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诗史’的看法是个一偏之见。”先生认为,史料是文件,诗歌是文学。文学创作的真实不等于历史考订的事实,不能机械地以考据来测验文学作品的真实,也不能天真地靠文学作品来供给历史的事实。对此先生也有妙喻:“假如单凭内容是否在史书上信而有征这一点来判断诗歌的价值,那就仿佛要从爱克司光透视里来鉴定图画家和雕刻家所选择的人体美了。”先生将历史考据与文学创作明明白白地区分开来,对混淆两者的观点做了批评,应该是有的放矢之言,于今仍然可解诗坛时不时冒出的一些争端。
3.白日见鬼 序言中先生引有一首提到陶渊明的诗,并借此评说阅读文艺作品存在的两种病症。先生说:“这种对文艺作品的敏感只造成了对现实事物的盲点,同时也会变为对文艺作品的幻觉,因为它一方面目不转睛,只注视着陶潜,在陶潜诗境以外的东西都领略不到,而另一方面可以白昼见鬼,影响附会,在陶潜的诗里看出陶潜本人梦想不到的东西。这在文艺鉴赏里并不是稀罕的症候。”在一首诗中看到诗人未曾想到的东西,是不是阅读中的一种病,或者能不能一概称之为病,大可商榷。清末民初经学家廖季平解《诗经》,将《关雎》之“在河之洲”,解为五大洲之洲;将《简兮》之“西方美人”解为美国人,(见张伯驹等著《春游琐谈•解经轶事》)大概真可称为白日见鬼。但著《随园诗话》的袁枚非常赏识外甥《落花》诗中的两句“看他已逐东流去,却又因风倒转来”,并从中读出唐人故事。袁枚说:“唐代张说曾听从佞臣张易之、张宗昌的诱说,要陷害魏元忠。当时,丞相宋璟劝阻了张说。张说因宋璟一言而醒悟,一生名节得以守住。我外甥作诗时未必想到此事,但读诗者不可不会心独远。”(见《随园诗话》卷十五)。这跟白日见鬼应该了无关系。
(先贴三条,余下慢慢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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