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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29.3333px] 玉秋 断指【[size=29.3333px]精短小说】
文 / 文德金
玉秋断指五年了。 昨天,他的二婚妻子秋霞开玩笑问他,还想不想赌,他摇摇头很伤感地回答: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是带罪之人,再赌对不起黄土下的春妮,也对不起你们几娘母,这点记性我泥鳅还是有的。 五年前,泥鳅深陷赌场,导致前妻春妮服毒自尽,落个人财两空。当时,他悲痛至极,痛恨自己不务正业,毁掉了一个温馨甜蜜之家。 那年秋天,泥鳅在春妮灵堂前,突然扬起菜刀向自己左手猛砍下去。急情中,那些帮忙料理春妮丧事的村里年轻人,以为他要为春妮殉情,连忙把他一团抱住,劝他浪子回头,千万莫干寻短见的傻事。他挣扎说,你们放开我,为了心爱的女儿露露,我不会自杀,但我今天一定要向春妮断指谢罪,从此永不沾赌。说完在灵堂供桌上,他咔嚓一刀砍断自己的左手食指,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乡亲们有的为他叹声惋惜,也有人称赞他不失为血性男儿,晓得在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 泥鳅本叫林玉秋,喊起来有点拗口,因名字与泥鳅有点谐音的缘故,加之他生性机灵,而被一帮朋友称为泥鳅。他人长得英俊潇洒,会做生意会找钱。泥鳅与春妮成亲之前,风雨无阻,每天串村走户贩卖蘑芋和中药材发了财,第一个在村里修起了漂亮小洋楼,还有好几万块存款,在周围团转是数一数二的殷实户。因为他帅气能干,家境宽绰富裕,前后有好几拔媒人登门为他做媒。选去选来,最后他与邻村水灵灵的春妮一见钟情。 婚后,泥鳅每天起早摸黑,依旧忙着经营山货。每逢赶场天回家,他人没到屋,那欢快的叫唤声却先飞到春妮耳边:喂,媳妇儿,今天我又赚了大钱,边说边笑把一叠百元大钞交给春妮。春妮嫁了个疼她爱她会找钱的好丈夫,心里春风荡漾,无不亲呢地说,看你那得意相,差点各人认不得各人。好,我弄几个下酒菜,好好犒劳犒劳你。 婚后十一二年,泥鳅和春妮一直过着美满滋润的日子,令街坊邻居十分羡慕。半年后,由于泥鳅变得好赌,家里开始暗潮汹涌。 泥鳅对秋霞讲述五年前的伤心往事:他说,我原来不沾赌,都是鬼使神差误入歧途。春妮寻短路的那年春上,那是个赶场日子,那天天刚蒙蒙亮,我起床收拾山货,将杜仲、厚朴、丹皮十多个品种分类打捆装袋,然后装上我那有车斗儿的农用三轮车。忙过这些活儿,已是早上八九点钟,春妮看我累得满头大汗,端来一盆洗脸水,语气温柔地对我说,喂,快来,快洗脸吃早饭。我看了看满满一车山货又要脱手变成大把钱,又看了看如花似玉的春妮,觉得我很有福气,一边洗脸,一边情不自禁地哼起《龙船调》。春妮见状,也被逗乐了,她小声提醒我,喂,什么哥呀妹呀,当心饭菜凉了伤胃。 吃过早饭,我突突地发动电动三轮车,紧赶慢赶到镇上,还是落在那些山货客的后边,排在靠后二十多名。在山货收购站,那收购员很认真,说难听点很挑剔,他叫人把成捆成袋的山货散开,挨个捏捏摸摸,不时把山货拿在手上翻去翻来的看,生怕有一丁点儿瑕疵从眼皮下滑过,叫急不得快不得,只好巷子里赶猪—一个一个地来。轮到我交货取款出来,已是下午三点多钟。这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照例来聚仙楼餐馆点了碗炸浆面,边吃边朝那热闹的麻将桌走去,看人家春风笑语中,打麻将条、饼、万字儿,一会连吃带碰,一会青一色,一会自摸两点和牌,觉得新鲜好玩。人家一盘盘打下去,我在一旁跟着围观。那欣喜中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是五点多钟。 离开聚仙楼回家,春妮闪亮一双大眼,很关切地问我为何回来这么晚,我略显迟疑地回答,人多排队拖晚了。她朝我深情地望了一眼,神情怡然地说,哦,没事就好。 下一个赶场天的早晨,我上街卖完山货,怀里揣着千多块钱,心里美滋滋的盘点收入:这趟山货本钱不足一千块,赚了四百多!高兴中,我哼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曲儿,来到聚仙楼要了一盘青椒肉丝,一碟儿油炸花生,二两苞谷酒,独自尽兴品起酒来。 在我邻桌的几个山货客,囫囵吞枣扫光饭菜,叫老板撤下空盘空碗,以苞谷作骰子玩起钱来。吆喝中,有的压“黑”,有的压“白”,看上去热闹有趣。我先是旁观,看人压钱,看人猜赌,看人喜形于色地数钱,感到新鲜刺激。神不知鬼不觉中,我靠近赌桌,一阵心血来潮,红了红脸说,我压“黑”二十块!如是反复多次,没想到我这个“棒棒手”赢了几个老赌棍两百多块钱,心想赌钱原来这么轻松好玩,今后我也要多玩玩。 那帮人扫兴散伙后,我准备转身回家。在旁边桌上打麻奖的山货客小黑说,“泥鳅,快来帮我码牌,我去上厕所。”我推说不会。小黑说,输了算我的,怕个球。说到这份上,我只好临阵上场打替当“癞子”。没想到几盘麻将打下来,我虽然出错了几张牌,可歪打正着,连和了几个青一色,将一色和一个暗七对。那几个山货客说,我这个初次上场的“棒棒手”,有点“运气来了门都挡不住”的架势。 过了一阵子,小黑从厕所出来,我连忙起身让位,说帮他赢了两百多块。他很大方地说“我说过输了算我的,这钱你赢的当然归你得。”说话之间,他硬把钱塞到我手里,我见他很豪爽,没好再推辞。 这天我第一次涉赌。一顿饷午饭的功夫,不多不少正好赢了四百块,可比翻山越岭收山货来得轻松得多,我心中洋洋自喜地说。回到家,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老远冲着春妮大声喊:来,今天卖山货的钱!那底气说有多足有多足。春妮接过钱数了数,对我不放心地说,喂,今天山货出手跟往天差不多,忽然多赚了好几百块钱,莫不是人家把钱搞错了哟。“错不了。今天碰到外地客商,出价高,当然赚得多。”我撒谎中露出得意的神情,没有丝毫破绽。春妮听后放心地说,那就好,我们千万不能干坑人利已的缺德事儿。 此后,连续三个多月,赌场天平一直向我倾斜。每次跟同朋友一起砌“长城”,玩三五块的赌注,几乎没吃过败仗。我想,我一定天生有偏财运。于是开始放手大胆赌钱,不但逢赌必到,而且赌注也由三五块涨到十块二十块,希望自己狠捞一把,风光风光。 然而,运气却开始跟我开玩笑。有一天,我到镇上卖完山货,来到聚仙楼胡乱拨了几口饭,那隔壁雅间山货客说“三缺一”,叫我快去搓麻将,我马上应声赶过去。 大家围坐在麻将桌四方,商量打好多钱一炮。我说五块,要不十块,行不行!可小黑说,“泥鳅你好小气哟,哪次不是我们给你输钱。反正是输,今天我们玩大点,五十块钱一炮,兴翻番,家家开。”其他两个山货客说,要得。当时,我沉默了片刻,心想今天未必就是你们赢,到时别怪我心狠手毒,五十块就五十块,难道我怕你们不成。想到这里,我也干脆地说,好,今天就五十块钱一炮。 叫好声中,每人嘴上叼着一支吞云吐雾的香烟,几人把那背面翡翠色的麻将推洗得哗啦作响。接下来,时而起牌,时而和牌。不到一根烟功夫,我连输了一个青一色、杠上花和硬七对,那一千多块的山货钱就这样被我轻易输掉了。几个山货客同行说,泥鳅,你今天差火气,我们到此为止不玩了。可我不信邪,心想运气轮流转,你们别赢了钱卖乖。我把心一横,大声说,来,再玩几盘,老子非把输掉的钱捞回来不可! 几个山货客见我输家还想玩,碍于面子,他们表示奉陪到底。小黑为大家递上一支芙蓉王香烟,换个点上火,大家又座下来继续战斗。开局前小黑提议说,我今天霉,让我执骰当庄。另外两个伙计点头说,要得。无奈这天背时透顶,一路败走麦城。才玩个把小时,我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只好败兴怏怏地离开赌桌。 我没精打彩离开聚仙楼,一个劲埋怨自己手爪子不争气。哎声叹息中,发动电三轮车飞驰在回家路上。恍惚中,在公路拐弯处忘了减速,连人带车翻到路边地里,被一帮赶场人相救。幸亏是槽口平地,车没摔坏,可我面部和手肘血迹斑斑,我甩手扭腰抬了抬双脚,还好,没伤筋折骨,暗庆自己有惊无险。 出了车祸后,我心里忽然间踏实起来,脸角挂起一丝笑意,高兴自己找到了给春妮交帐的鬼点子。下车进屋,我装着很疼的样子不停地呻吟。春妮见我受伤的很心痛,赶紧上前扶我坐在沙发上,关切地问我翻车的事儿。我继续佯装疼痛,显出很落魄的样子,说受伤事小,只可惜……哎叹了一声,便不说下文了。她见我欲言又止的神色,着急地追问我可惜啥子。我摇摇头无限痛心说,可惜不该撞伤一个老头子,好说歹说两千多块钱才私了下来。 春妮很识大体,心想谁都不愿碰上天灾人祸,没有车毁人亡就算万事大吉。她温柔地安慰我想开点,说丢财免灾。躲过春妮这关口,我心里洋洋得意地说,这女人头脑简单心肠软,真好骗。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的赌瘾越来越大。在“不怕输得苦,就怕断了赌”侥幸心理支配下,经营山货的时间越来越少,搓麻将的时间越来越多;赌博方式也由“地下”转为公开。只要有人喊“斗地主”或打麻将,我就像当兵的听到冲锋号,毫不犹豫地冲上赌场。最初,春妮因为爱我,爱这个家,她相信我会迷途知返。可我却辜负了她一片好意和善良愿望,在赌博的路上越走越远,发展到丢下家里农活和山货经营不管,输光了家里上十万块存款。 春妮为此很心寒,三天两头跟我拌嘴吵架,她抱怨我人拉着不走,鬼拉起飞跑,是不争气的败家子。而我当时真的很傻,不晓得回头是岸,还拿话气她,说她长头发短见识,心眼比铜钱眼儿还小,只晓得开口闭口一个“钱”字,还振振有词地回敬她不当“钱奴隶”,人生一世就图个痛快,看你把我啷个办。 春妮见我陷入赌博的泥潭不能自拔,她说服不了我,就请亲友劝我戒赌。可我被赌场牵走了神魂,一副死母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对亲友的好言相劝一点听不进耳,依然整天泡在赌场。 这时,春妮开始对我失望,向我提出“好好开花好好散”的离婚要求。对此,我横蛮地说,你是我媳妇,我想干啥子,轮不到你管,要离婚除非我死后。春妮尽管对我丧失信心,可她特别疼爱聪明活泼的女儿露露,才软心放弃了离婚念头。 泥鳅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对秋霞说,你猜得着,再后来,我沉沦到利令智昏的地步,一心想把输掉的钱都捞回来。结果白天赌,晚上赌,甚至睡觉做梦都在赌;到了一会儿不搓麻将、斗地主,就手心发痒的疯狂程度,全然不顾春妮的良苦用心和感受,以及长此下去的严重后果,整天破罐子破摔,令春妮又恼又气,后悔当初嫁错人。 泥鳅抬头深情地望了眼秋霞,又接着讲述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说,我戒赌五年了,那是春妮用她昂贵的生命代价,才把我从迷雾中彻底唤醒。 春妮服毒自尽的那天,女儿露露放学回家路途,看见一树熟得红灿灿的马桑树果实,经不住那泡儿香甜味的诱惑,不知吃了好多,被那马桑泡儿毒得脸色发紫,口吐白沫,昏倒在路边。露露被人发现送到村医疗室洗肠排毒,好久没醒过来。那忙着施救的村医垂头丧气说,他已尽力了,露露恐怕没救了。 春妮守候在女儿旁边,以为我们的小宝贝女儿已中毒死去。她心想露露没有了,这世上再没什么值得她牵挂和留恋。她抱着露露缓步回家,把她洗净穿好放在床上,然后自己走到吊脚楼下,拿起一瓶“敌敌畏”农药仰头一灌而尽,带着无奈、沮丧与无限遗憾,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大概是露露命不该绝,经过村医一阵洗胃排毒,一个小时后,女儿她又奇迹般苏醒过来。 露露中毒后,春妮请人通知在附近赌钱的我,说家里出事了,叫我赶快回家。可我当时霉了大半天,赌运刚刚好转,还想玩几把麻将,就对放信人说,哼,有什么大事,莫想骗我。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爹拄着拐杖打骂过来:不省人事的狗杂种,春妮喝农药死了,还不快回去! 家里差点整出两条人命,才使我头撞南墙幡然醒悟。从那时起,我开始对赌博痛恨起来。痛恨赌博毁了我家,痛恨赌博害死了春妮,如果我不沉湎赌博,这些悲剧都不会发生! 当时,想到这些,我真恨不得随春妮而去。可一看到那中毒醒来的女儿露露,她已经失去亲爱的妈妈,我不能丢下露儿不管。这该死的麻将,叫我枉费心机,用尽瞒、骗、谎、痞各种手段,到头来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不断后悔地骂自己混蛋。 为了明志,为了春妮放心走上黄泉路,更为了女儿露露有个美好的将来,我从噩梦中醒来,决定痛下决心戒赌,便在春妮灵堂前,用菜刀斩断了我的左手食指。当众发誓我泥鳅今后再上赌桌,就不是爹妈养的。就这样,我彻底告别了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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