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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4 11: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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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山有乔松 于 2023-2-4 14:31 编辑
既然唐人对诗“格”诗学内涵的认识及“格诗”的诗体范围,还是比较明晰的,那么后人为何又会产生诸多理解上的偏差呢?这与宋代以后各时期人们对“格诗”用法的变化紧密相关。因为唐代以后,人们所用“格诗”一词的内涵,不仅与唐人异,且所指不一,下面试分别论之:
(一)省试诗之“格样”
唐末五代,人们曾将省试诗的“格样”,也即当时中书省请人所作的“样诗”,称作“格诗”。《旧五代史·李怿传》曰: 天成初,复拜中书舍人,充翰林学士,在职转户部侍郎右丞,充承旨。时常侍张文宝知贡举,中书奏落进士数人,仍请诏翰林学士院作一诗一赋,下礼部,为举人格样。学士窦梦徵、张砺辈撰格诗格赋各一,送中书,宰相未以为允。梦徵等请怿为之,怿笑而答曰:“李怿识字有数,顷岁因人偶得及第,敢与后生髦俊为之标格!假令今却称进士,就春官求试,落第必矣。格赋格诗,不敢应诏。”君子多其识大体。(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九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4册,第1224页) 由上下文观之,此“格诗”之“格”,即“格样”“标格”,“格诗”即为科举考试时作诗的格式示范、诗律标准(27),是省试诗的“样诗”“范诗”。清人何焯在讨论白居易集中“齐梁格”“格诗”时,径引此则史料,且云: 观此一条,可以通“格诗”二字本义,故详录之。项斯标格遇诗,亦指场屋所作,末句即是通榜之意,有过平时几度所见,今皆误会也。(冯班撰,何焯评《钝吟杂录》卷三“正俗”条评语,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6页) 其实,五代时李怿等人所云“格诗”,与中唐白居易集中的“格诗”,所指全然不同,一为省试诗之标格、格样,一为古体诗之统称。另外,何氏所云“项斯'标格’遇诗,亦指场屋所作”,亦不确。杨敬之《赠项斯》原诗云:“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28)杨氏此诗之“标格”并非指场屋诗之格式,而是说项斯的风标人格。“标格”作“风标”“人格”义之用例,在唐代文献中甚多,不胜枚举。因此,清人何焯对唐代“格诗”之误解,原因就在于以后例前,将五代省试诗“格样”“标格”之“格诗”与中唐作为诗体概念之“格诗”牵合混一。
(二)省试诗
北宋时期,人们则用“格诗”指称省试诗本身,而不是省试诗的“格样”“标格”,兹举数例。如宋神宗时郑獬所上《论冗官状》云:“今无黑白,一概以入官,虽有司试以格诗,类皆倩人,兹与不试同。”(29)此之“格诗”即指吏部铨选时所试的特殊格式的诗,亦即省试诗(30)。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司马光在其所上《选人试经义札子》中亦有云: 臣窃见国家旧制,资荫出身人初授差遣者,并令审官院流内铨试省格诗或赋或论一首,或五经墨义十道,各从其便。(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卷三五,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1册,第438页) 此处之“格”,系指省试诗之固定格式。“格诗”二字可与前文之“省”连读为“省格诗”。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司马光在所上科场札子中则单用“格诗”指省试诗: 及其末流,专用律赋格诗取舍过落,摘其落韵,失平侧,偏枯不对,蜂腰鹤膝,以进退天下士,不问其贤不肖。(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七一,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5册,第8975页) 此札中“格诗”与“律赋”并称,即指科举所试之诗、赋。可能是受到宋人将省试诗称为“格诗”说法的影响,林桢遂推测,中唐张祜经由令狐楚上献朝廷的“新旧格诗”,或指平时所作合乎举格之合格诗(《唐“格律”考辨》)。此说亦误。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云: 张祜,元和、长庆中,深为令狐文公所知。公镇天平日,自草荐表,令以新旧格诗三百篇随表进献。辞略曰:“凡制五言,苞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祜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机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云云。谨令录新旧格诗三百首,自光顺门进献,望请宣付中书门下。(王定保《唐摭言》卷一一“荐举不捷”条,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0年版,第122页) 按,此处之“格”当为“体”义,“新旧格诗”犹云“新旧体诗”,与晚唐五代人所作省试诗格样之诗及北宋人所云省试诗之“格诗”均无关系。张祜所献三百首诗,更不可能都是模拟省试诗的合乎举格的作品。首先,现存各种文献史料非但没有张祜大作或模拟省试诗的记载,反而多记张祜求仕干谒时疏狂、傲诞之举。如《云溪友议》“杂嘲戏”条就说张祜“平生傲诞,至于公侯”(31),同书“钱塘论”条又载其在杭州求乡试解元而谒见白居易时“甚若疏诞”(《云溪友议》卷中,第31页),孟启《本事诗》“嘲戏第七”则谓其当时干谒白居易时竟讥《长恨歌》为“目连变”(32)。其次,张祜在诗坛始得名,主要是因为擅作乐府和宫词,后来则古今体兼善。张祜此番所献诗,当亦以佻巧之作为主。令狐楚之所以赏识张祜,且在荐表中盛赞张祜诗“研机甚苦,搜象颇深”,其中一个原因是他自己的诗歌审美趣味与张祜相近(33)。元稹在览张祜所献诗后则直斥其诗风之弊:“张祜雕虫小巧,壮夫耻而不为者,或奖激之,恐变陛下风教。”(34)所以,令狐楚荐表中所云张祜“新旧格诗”之“格诗”,既与白居易集中“古体诗”统称之“格诗”异,更与唐末五代和北宋人与省试诗相关的“格式”无关,张祜所献三百首“新旧格诗”,当为其此前所作古近体之精选。
(三)律诗
清人王士禛在其《居易录》中多处言及“格诗”,卷一一赞宋人谢薖《竹友集》中诗云: 《颜鲁公祠堂》、《十八学士图》诸长歌颇佳。格诗如“寻山红叶半旬雨,过我黄花三径秋”,“挼莎蕉叶展新绿,从臾榴花开晚红”,“瘦藤拄下万峰顶,野鹤来归千岁巢”,皆佳句。(王士禛著,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5册,第3879页) 此之“格诗”即指近体律诗(35),此三联均为七言律诗中对仗工稳、平仄合律之写景联。该书卷一二则称《唐诗鼓吹》和《三体诗》所选录作品为“格诗”: 若《英华》《万首》取备,故博而杂;《鼓吹》《三体》惟录格诗,气格卑下,《众妙》《二妙》亦然。(《王士禛全集》,第5册,第3904页) 《唐诗鼓吹》是金人元好问所编的唐诗选本,以中晚唐作品为主,共收七言律诗五百九十七首,反映了元人“独尚七言近体”(36)的诗体偏好。《唐诗三体家法》(37)则是宋元之际周弼按照诗法分体编选的一部唐诗选集,原为四卷,分别评选五言律句、七言律句和七言绝句。可见王士禛所云之“格诗”实为“律诗”。他之所以称“律诗”为“格诗”,应是对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律切则骨格不存”的误读。元稹认为,“律诗”因为太过讲究声律而导致“骨格不存”,所以将有“意义格力”的古体诗称为“格诗”;而王士禛竟反将“气格卑下”的律诗称为“格诗”,只能说是他自己的曲解和误用。对此,清人赵执信颇不以为然: 顷见阮翁杂著,呼律诗为格诗,是犹欧阳公以八分为隶也。(赵执信《谈龙录》,《清诗话》,上册,第311页) 他认为,王士禛将“律诗”称为“格诗”,其误正如唐代书法家欧阳询将“八分书”当作“隶书”。因为在赵执信看来,八分书,是秦隶、古隶在汉魏之际的发展,然是两种书体;“格诗”是沈约等人提倡的讲究声律的“齐梁格”诗(38),系“律诗”所自出,亦不可混同。
(四)“齐梁格”诗
在清代,将“齐梁格”诗径称为“格诗”,其实也不只是赵执信一个人的看法。其同时代人何焯在《义门读书记》卷五一点评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四首》时,在诗题后标注“格诗”二字,也是基于“格诗”即“齐梁格”诗的一种认识(39)。杜甫此组诗系至德元载长安限贼期间的作品,虽是五言排律的写法,但诗中多有失粘、失对之处,其四还押了上声韵,体式倒是与盛中唐人所云“齐梁体”“齐梁格”相符,视之为“齐梁格”尚属情有可原,然称之为“格诗”,则与唐人的“格诗”观不侔。但赵执信就是用这种观念来解释白居易集中的“格诗”和“半格诗”,显属想当然,是犯了以今释古的毛病。今人王利器、邝健行、叶汝骏等则未对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和白居易《白氏长庆集》中“格诗”作全面深入之体格律分析,轻信赵执信之说,甚可惜也。
当然,清代也有一些学者对“格诗”的理解与唐人同,用之指称“古体诗”。如朱彝尊《王崇安诗序》中所云: 今年冬,知崇安县事郃阳王侯琴伯,以《槐荫堂集》惠寄,发函伸纸诵之,格诗近体,各有其长。(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九,《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6册,第328页) 此“格诗”即指与“近体”相对的“古体诗”。再如毛奇龄《西河集》中的五卷“五言格诗”(40),及张九钺《陶园诗文集》中的六首“五言格诗”(41),亦均为五言古诗。由此观之,清人汪立名和翁方纲对白居易集中“格诗”体式能有正确之理解,亦受当时用法之影响。今人陈寅恪、施蛰存、谢思炜等学者既参考了汪立名的看法,又不轻信之,而是能够自己去考察白集“格诗”的体式,治学态度严谨,故所论虽未全中鹄的,然偏误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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