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孤鹤 于 2023-2-4 14:17 编辑
杂体诗的特殊价值 历代对杂体诗的责难,主要是出于儒家对文学的社会功利观念,针对杂体诗在抒情言志功能上与正体诗的差别,以正常诗格之长,攻杂体诗之短。如果换一思路,以“庄者取其淳正,谐者赏其风流”的角度,或者换一种态度,将简单的轻鄙否定,改变为实地深入考察,则可发现,杂体诗并非全属轻薄游戏之作,其间自有严肃认真的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抒情言志明理之作。如盘中诗、璇玑图、四愁诗、五噫歌、五杂俎、两头纤纤、禽言诗、五更调之类,除了采用特殊形式,在严肃内容或深挚情意的表达上与正常诗格并无差异。另有些特殊形式之作,内容虽无关大体,但也并不油滑轻佻,只是侧重于对诗歌表达手法的探索创新,这和正常诗歌对体裁形式的运用、探讨并无本质不同。如杂句、杂言、双声、叠韵、短柱、回文、联句、集句之类,多数怍品的创作并无戏谑成分。即使那些纯属语言文字的笔墨游戏之作如各种回文变体、反复、拆字、联边、叠字、吃语、缩脚、翻韵、独木桥之类,或玩弄思维的机智小巧之作,如杂名、杂数、重复、逆挽、打油、诸语、诸意乃各种图形诗之类,除了少数粗制滥造之作,多数作品仍有意无意地显示出智慧和机趣。在调剂生活情趣、启发心灵巧思及至对文学形式之美的形成和语言文字运用技巧的发展诸方面,都不无点滴涓助功用。约略言之,杂体诗的特殊价值殆可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1、审美和诗史价值 这主要体现于杂体诗对语言文字功能和诗歌体裁形式的探索和游戏方面。其中对语言文字功能的探索和游戏又分为语音和汉字形体两部分。语音部分如各种韵式及双声、叠韵、平声、仄声、平上、平去、平入、吃语;形体部分如拆字、联边、缩脚、扩体、神智、各种图案、图像诗等,无论探索还是游戏,都显示出对汉语言文字特点的挥洒自如的运用和精致入微的巧思。而纯熟运用和精巧构思本身就具有相应的审美价值。朱光潜先生曾说,现代人偏重意境和情趣,对文字游戏不免轻视。其实,诗的文字声音对于文学,犹如颜色、线条对于造型艺术,都是产生美感的媒介,是不可忽视的。朱先生并进而指出:“就学理说,凡是真正引起美感经验的东西,都有若干艺术的价值。巧妙的文字游戏,以及技巧的娴熟的运用,可以引起一种美感,也是不容讳言的。……图画即可用形色的错综排列产生美感(依康德看,这才是“纯粹美”),诗歌何尝不能用文字声音的错综排列产生美感呢?”(《诗论》第二章) 宗白华先生也针对文艺的整体美学结构论述云:
“文艺不只是一面镜子映现着世界,而且是一个独立的自足的形相创造。它凭着韵律、节奏、形式的和谐,彩色的配合,成立一个自己的有情有相的小宇宙”(《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以宇宙和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景,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这就是艺术境界。”(《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 “形象不是形式,而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形式中每一个点、线、色、形、音、韵,都表现着内容的意义、感情、价值。”(《美从何处寻》) 宗先生上述论断是针对整个文学艺术而言。然而就杂体诗利用语音和形体媒介,将点、线、形、音、韵构成的韵律、节奏形式的种种技巧看,可说是最为直接而便捷地体现了宗先生的论点。尽管这种“形而下”的体现多流于简陋、浅近、俚俗,与宗先生论点的精深内涵有很大的差距,但从美学精神上说,仍有共同趋向,因此旧时士大夫每每乐此不疲。像唐人皮日休、陆龟蒙、温庭筠,宋人苏轼、黄庭坚、秦观、明人解缙、杨慎、汤显祖、冯梦龙、谢肇淛,清人毛西河、王士祯、万树、徐方瑞等人,除了醒愁破闷、打发寂寥的心理要求,杂体诗的种种精致形式之美,也是他们乐于为之耗费时日、投入神思的重要原因。像万树所创图诗达一百余种,似乎已完全沉湎于这种媒介的审美形式之中,视之为殚精竭虑予以探索、追求的美学理想了。近现代不少美学、语言学、文学批评论著如朱光潜《诗论》、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一些文学史乃至范文斓的《中国通史》,都曾以《璇玑图》之类杂体诗的形式为例,论述中国语言文字和诗歌文学的审美价值。反之,杂体诗所体现的移用音乐、图画、书法的表现手段,在诗文创作中运用的超媒体的出位之思,对艺术的综合研究,也有很大启发。 对中国诗歌史的研究,历来不外乎内容、形式两个层面。若用于诗歌内容所涉及的社会背景、作家身世及时代思潮、题材流别等方面的研究,杂体诗的价值似乎轻微细屑、相形见绌。但用于形式涉及的体裁格式、表现手法、结构技巧、创作程序等方面的研究,则杂体诗品类浩繁,其价值实未可轻忽。例如从句式上说,杂体诗的二言诗产生于原始歌谣,到诗经始奠定四言体式。三言的节奏定型于楚辞,到汉末始综合二言、三言的节奏特点形成五言。七言则是二、四言和三、五言基础上继续延伸而定型的句式。即令长于七言的八言、九言之类,也是诗歌句式发展中的历史现象。因此,谈到诗歌句式的历史,就不无视四、五、七言之外的二、三、六、八、九言。从句数上说,诗歌篇幅虽长短不定,但从上古到中古的诗歌史看,大体上仍存句数由少而多,篇幅由短而长的总体趋势。如《诗经》前后的歌谣,较可靠的如《吕氏春秋》所载《候人歌》、《左传隐公元年》载武姜与郑庄公的《大隧歌》,多为一句体或二句体;《诗经》中国风与小雅、大雅相比也有篇幅长短的大体区分。就五、七言的句数言之,除了乐府的叙事诗,在抒情诗上仍能看出三句定体的《华山畿》、《读曲歌》、《懊侬歌》、四句定体的《子夜歌》、《子夜四时歌》到永明体和唐宋格律诗的四句绝句、八句律体的演变过程。其间五句、六句、七句体也承乐府余绪,不断以相对稳定的体式出现,成为诗歌句体演变史中不可或缺的环节之一。再就格律诗的形成而言,杂体诗中的双声、叠韵、转韵、富韵、抱韵、交韵以及平声、仄字等诗格,与隔句用韵兼平仄粘对的格律体,在形式诸因素的构成方面“本是同根生”,在由齐梁到隋唐的诗歌发展中也曾并行不悖。只是后人根据生理语感的习惯和审美经验的判断进行选择,才确定隔句用韵兼平仄粘对规范的格律作为正体。而这种选择正是在对上述各种体格进行比较鉴别之后才确定的。如果没有杂体诗的百花齐放,也就没有选择余地;没有杂体诗“丑态百出”的尝试,也就没有充分体现汉语言参差错落之美的平仄粘对格律的产生依据。因此,若要研究诗词格律诸因素的形成过程,无论句式、句数还是平仄规范,都无法迈过对先秦至齐梁陈隋期间各种杂体诗的观察研究。这点连对杂体诗深恶痛绝的明代诗家许学夷也不否认:
沈约论诗。有八病之说。钟嵘、皎然、沧浪、元美尝诋之,不必致辩。然此乃变律之渐,不足怪也。(《诗源辩体》卷卅五) 最后,从诗歌的各种表现技巧看,有许多杂体诗是对前人各种技巧手法的集中运用和继承发展乃至创新。如叠字、顶针、谐音、镶嵌、排比、回文之类,均是将本属局部使用的手法延伸至整体,并变化出各种异体。各种异体的体格特点又不断融入各种“一代之文学”的形式之中,从而形成具有更多内涵的名同实异的杂体。如齐梁之前有古体回文体、叠字体、药名诗之类,到唐代则有蕴涵平仄格律的回文、叠字、药名体诗,到宋元时代又有回文、叠字形式的词或曲及药名词、药名散曲。正如徐元先生云:“研究杂体诗不仅有益于切磋诗艺,而且有益于探索诗体发展规律,并有助于加深对古代诗人创作多方面的认识。”(《趣味诗三百首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