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孤鹤 于 2023-2-4 14:17 编辑
杂体诗的先天弱点1、内容取向:消闲,戏谑,无关宏旨 诗歌的价值定位,在魏晋之前,主要立足于诗歌的内容和实际运用。《尚书》之“诗言志”说、孔子的“兴观群怨”说,直到曹丕的“经国大业不朽盛事”说,都主要是通过诗歌内容体现出来。而孔子所谓“不学诗,无以言”,则主要是指诗歌在各种庄重场合用于辞令应对的工具性意义。因此魏晋以前中国诗学对诗歌价值的判断,首要是和国计民生联系起来。而杂体诗在汉魏六朝兴起时,多与齐梁君臣庙堂政务之余的消闲唱和结合在一起,与休暇调侃的生活场景密切有关,基本不涉及政教风化、国运兴衰、经世致用、民生疾苦等严肃内容。比如产生于齐梁的车名、船名、歌曲名、州郡名、建除、八音、六府、双声、叠韵之类,皆用于政事之后的消闲唱和,谜语、反舌、大言、了语之类,则多用于调侃戏谑。因此就“文学即人学”的本质特点而言,杂体诗产生之初的“生命基因”,就决定它只能侧身于诗歌主流之外。内容上的消闲调侃,则导致其偏重形式而淡化内容的倾向,并由此将六朝对文学的表现形式的探索,推向了形式主义的极端。极端的形式主义反过来使一大批文人致远而泥,溺而忘返,从而进一步煽炽了整个六朝轻薄为文的绮靡之风。其间更有一些懿文之士甚至“纤巧以弄思”,“诋谩以亵弄”,在推笔衽席中谬辞诋戏,以致齐梁以后的大量诗作和美刺比兴、美教化、敦人伦的诗歌已无免狂辔地“相去日已远”。这从刘勰对“三六杂言、离合回文、联句共韵、谐辞隐言”等诗~所表露的“其流易弊”(《文心雕龙·明诗》)的忧虑、钟嵘对“庸音杂体”所作的“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的批评以及“徒自弃于高明,无涉乎文流”的定评,都可看出:自六朝始蔚为大观的杂体诗,在其形成胚胎里就带着儇佻轻薄的基因。《南齐书·文学传论》总结的六朝文学三种体例,其弱点弊端几乎全与杂体诗有关:
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约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单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由灵运而成也;次则辑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全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彩。此则傅成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次则发唱惊挺,操用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魄,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 这段批评虽是针对整个南朝诗坛,但三体的特征,恰恰集中体现在南北朝杂体诗的三种类型,第一类“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显然是“由灵运而成”的离合、回文、字谜一类杂体诗的突出特点(谢灵运是继建安孔融、西晋潘岳之后,第一个写离合体诗歌的南朝诗人);第二类“辑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云云,则在傅成的五经集句、应璩之后齐梁君臣的星名、树名等杂名诗,六府、八音等杂数诗及大言、小言等事语类杂体诗作中,体现得最为充分。第三类的“发唱惊挺,操调险急”,则显然是南北朝双声、叠韵、反舌、转韵之类杂韵诗的音韵特征。因此《南史》批评的三种倾向,虽以整体南朝诗歌为对象,但首当其冲的,应是将种种不良倾向推向极端的各类杂体诗,以及与杂体诗“虽不全似,可以相从”的相关作品。而文中点名的谢灵运、傅咸、鲍照,也都正是南朝初年杂体诗的代表作家。 《南史》这段持论的依据是儒家诗学的经世致用说,因而对后人关于杂体诗的评品,影响很大。唐宋以后的论著每提及游戏体诗文,几无例外地对其消闲装饰、戏谑调侃的内容表示非议。如唐人张籍、裴度等人针对韩愈“恃其绝足,往往奔放。又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的做法,明确表示不满云:“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此有累令德!……先王存六艺,自有常矣。有德者不为,犹以为损,况为博塞之戏,与人竞财乎?”似乎对孔子“游于艺”也不无微辞。宋代理学家朱熹干脆冷嘲热讽地说韩愈孟郊的联句是“孟郊吃饱了饭,思量着人不到处。联句被他牵着,亦只如此做。”宋戴复古《论诗十绝句》云:“时把文章供戏谑,不知此体误人多”,元好问亦云:“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宜诗?”针对杂体诗在“误人多”“岂宜诗”的骂声中仍然“剪不断,理还乱”地频繁涌现的诗坛现实,明人胡震亨不禁发出“欲废之不得”的慨叹(见《唐音癸签》第廿九),后人对杂体诗诋毁的态度也日趋激愤。唐宋人似乎觉得南北朝刘勰、钟嵘等人的批评太温良恭俭让,遂有张籍、朱熹、戴复古等人的讽刺劝惩。金元明清人似乎觉得唐宋的劝惩也未能奏效,遂进而改为郑重告诫。如明胡应麟《诗薮》云:
“诗文不朽大业,学者雕心刻肾,穷极昼论,犹惧弗窥奥妙,而以游戏废时日可乎?孔融离合、鲍照建除,温峤回文,傅咸集句,无补于诗,而反为诗病。自兹以降,摹仿实繁。字谜、人名、鸟兽花木,六朝才士集中不可胜数。诗道之下流,学人之大戒也!”(《诗薮》外编卷二) 仅说“学人之大戒”,仍恐不足以振聋发聩,清人王祯《诗友诗传录》更耸人听闻地将杂体诗斥之为恶习,譬之为“毒药”:
作诗学力与性情必兼,而后愉快,愚以为学力深始见性情。若不多读书,多贯穿,而遮言性情,则开后学油腔滑调、信口成章之恶习矣!或有以干支、星宿、建除、字谜、八音、人名、药名之类游戏成文者……费时推敲,已殊不值。 同书又引平原张笃庆(历友)答广西郎廷槐问云:“诗,雅道也。择其言尤雅者为之可耳。而一切涉纤、涉巧、涉俚、涉佻、涉诡、涉淫、涉靡者,戒之如避鸩毒可也!” 由六朝到明清对杂体诗内容形式的一步紧似一步的摒斥,当然不排除儒家诗统的迂腐僵化成分在起作用,但与杂体诗本身的先天后天弱点也不无关系。从人类生活的基本需要出发,人类活动的目的是首先满足人们基本生存条件和良好生活环境的匮乏性需要。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当然要把反映与人生直接相关的国计民生内容置于首位。因此儒家功利主义的诗歌价值观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诗歌美学观念,之所以在传统诗学中居统治地位,决非偶然。而杂体诗涉及的,多是游离于生活基本需要之外的无关紧要的话题,很少承载严肃主题。因此,内容上的严重不足,使得杂体诗终究只能主要活动于现实社会的重大事件之外,生存于人类生活主流和诗歌发展主体之外,成为诗国里消遣娱乐、休闲点缀的野草闲花。尽管这些野草闲花也有自己的色香,甚至不乏千姿百态的美丽颜色,但终究不能“异种亦称王”地成为诗国主角,更有些杂体诗的内容由调侃俳谐向村俗粗鄙延伸,以至如清人毛西河所斥黜的“以反唇戛膊、搬楦头、翻锅底为诗法,以泥鳅土鳖、狐猫鼠犬为诗料”,甚至低级粗野到入溷藩裸私布秽的地步,如明清小说许多色情描写的杂体诗或民歌中的猥亵之作,则不仅无关宏旨,甚且成为精神垃圾。这类杂体诗中的末流,无论依据传统诗学的取舍原则,还是按照现代诗论的价值标准,都是应予摒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