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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体诗的技巧分类1、杂体诗的构形技巧 构形技巧指杂体诗中的具象类作品在运用绘画语言为媒体以增加诗歌内涵层面时,所使用的各种技巧。这些技巧使人们阅读时首先感觉的不是诗中的文句及字词意义,而是字句的特殊排列形式。因为“人类的思维,是以借助感觉器官从外部现实世界获得表象为基础”(前苏联B.A.伊斯特林《文字的产生和发展》)。读者在接收诗歌状态时,一般要经过文字——语言——思维——形象(概念)等四个转换过程。而构图类诗歌作品“图画美感状态”的接收,只经过“图象——思维——形象(概念)三个过程”,因此比起语言本体意义,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关注和欣赏,也更有利于读者进入诗歌中由图画语言所营造的美感分野。 杂体诗的构形技巧,主要表现在改变汉字书写和排列的习惯形式,运用汉字韵笔画、偏旁部首、字形、词汇乃至诗句的新颖组合,使诗歌在保持字句述义性的前提下,另外具备图形所指的意义蕴涵。构形技巧的具体运用,大致包括字形变化、字词组合、字句排列和文字图案四个方面。 (1)字形变化: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字体结构组合方位的变化,另一种是汉字结构几何数量的变化。下面分别说明: a.汉字结构组合方位变化:将合体字的偏旁部首进行分合处理,形成以字体局部的排列组合为特征的诗体,如拆字、离合、半字顶真、联边之类。其中拆字体的方位变化最为明显,对宋以后的通俗文学影响也较大。如刘一止的五律《山中作拆字诗寄江子我郎中》云:“日月明朝晖,山风岚自起。石皮破仍坚,古木枯不死。可人何当来,意若重千里。永言詠黄鹤,志士心未已”,即是将明、岚,破、枯、何、重,詠、志等字拆开为二字,连同本字用于诗中。这种诗体在民间文学中影响较为广泛。社会上流传的对联如“妙人儿倪家少女,大言者诸葛一人”、“山石岩下古木枯,方户房中乔女娇”、“此木为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之类,以及传为苏轼的七律,“一大青山水连天,白水汪汪不见泉。山山不见神仙出,舟公来问打渔船”,都是将字拆为可独立成字的偏旁部首,以作为诗体标志。 拆字诗的思维本原干汉魏隋唐的离合体。据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归纳,离合诗分为四类,其一是将一个字的偏旁离合为数句,由数句凑合为一字,皮日休陆龟蒙的诗题离合诸作皆是。如陆龟蒙《闲居杂题五首之三·饮岩泉》: 已甘茅洞三君食,欠买桐江一座山。
严子濑高秋浪白,水禽飞尽钓舟还。 皮日休《奉和鲁望闲居杂体五首之四·寺钟暝》: 百缘斗薮无尘土,寸地章煌欲布金。
重击蒲牢晗山日,冥冥烟树睹栖禽。 陆氏、皮氏诗均在一二句、二三句、三四句之问,将诗题三字拆成六个偏旁部首形成的单字,用于首尾交接处。三个句组首尾二字结合,即成诗题。 离合还有一种形式是将一个字的各个偏旁或笔画,隐于其他字形中,通过其他几个字的叙述,将句意与偏旁结合理解,凑成本字。这种手法类似字谜,然而却是离合诗的本来面目,即孔融的《郡名离合诗》所开创的诗体特点。如沈炯《离合诗赠江藻》,即是此体。其诗前八句云: 开门枕芳野,井上发红桃。林中藤茑秀,木末风云高。 前四句离合为“闲”,后四句离合为“居”。全诗十六句,离合为“闲居有乐”四字。偏字部首使用,在后来的诗中还与顶针修辞手法结合形成“半字顶针体”,古人又称之为“藏头拆字体”(见《回文类聚》载白居易《游紫霄宫》),或称为“离合藏头体”。(见明宣宗朱瞻基《偶成赐太监王瑾》)明宣宗诗云:
图5 明宣宗《藏头拆字诗·赐王瑾》 此体按白居易诗的藏头拆字法,将中间的“吟”字拆出“今”字作开头,以下每句都从上句尾字中拆出部首作为下句开头,则全诗读为: 今朝避暑到琼林,木叶含风雾气侵。
人喜轩窗开朗霁,齐听笙歌动清音。
日长偏称从容劝,佳饮何妨潋滟斟。
斗酒金瓶须慢泻。写怀诗句醉时吟。 拆字诗或离合诗,均是以不同的几个偏旁部首的拆散与组装作为诗体的标志。如果将同一个偏旁部首用于全诗,则形成某一个字的形体贯穿全句乃至全诗的“联边体”。联边之法本源于汉代大赋,晋代郭璞的《江赋》,以“水”字为偏旁的字竟超过全文字数的一半。至于诗中所有字全部用同一偏旁,则始于陈朝沈炯的《和蔡门口字咏》。蔡黄门原诗已佚,沈炯的和诗见《艺文类聚》卷五十六(本书第一章已引)。全诗20字,结构中全有口字。若以繁体书写,口字达40余个。后来用联边体写诗的有宋人黄庭坚、清人万树等。黄庭坚的《托宿逍遥观》诗六句,分别以走之、心、草头、土、立人、点水为特点,“专用字之偏旁一样者,缀合成句”(清赵翼《瓯北诗话》卷十二)。清万树《璇玑碎锦》中的《五杂俎诗图》,即分别用金、木、水、火、土五行为偏旁,纡曲读之而成七言绝句。如“五行”中的“木字联边诗”为:
木 梧 梢月 栏画上 桥倚遍妆 杨潮夕望楼 柳别来今似拱 桡兰寄处何知不 图6 木字联边诗 读为: 梧梢月上画栏桥,
遍倚妆楼望夕潮。
杨柳别来今似拱,
不知何处寄兰桡。 《金字联边诗图》为:
金 钏 销肌 钗御雪 钿别几时 钴怜可倍来 鉧遗衣慰远客 钱书寄作都簪鸾 读为: 钏销肌雪御钗钿,
别几时来倍可怜。
钴鉧遗衣慰远客,
鸾簪都作寄书钱。 图7 金字联边诗 万氏这种联边诗之所以成体,主要是通过字序的特殊排列而显示特征,与通篇用同一个偏旁的联边体又有所不同。 b.字体结构几何数量的变化:指把汉字的笔画或部首的书写进行大小、疏密处理,或者使汉字整个形体的书写发生增减、正斜、顺逆、阴阳等视觉差异的变化,以表达出因形体的变化而附会、衍生出的汉字本义之外的意义。使用这种技巧的诗体,影响较大、继作众多的是传说为苏轼首创的“神智体”。余如八行行笺、太极图之类,其字形变化也属这一类型。以《回文类聚》卷三载苏轼的《神智体·晚眺》为例:诗句是:“长亭短景无人画,老大横拖瘦竹筇。回首断云斜日暮,曲江倒蘸侧山峰。”而此诗首句的书写形式则由形体很长的亭字、很短的景字和中间省去人字的繁体的画字组成,从而使描写景物诗句附会成描述汉字形体的内容作:,而首句的诗义,其实又是由描述字形变化的语言,经押韵合辙的字词调整后双关附会而来。这样由字形叙述的语言,附会成写景叙事的语言,遂成所谓“神智体”诗歌。后世所有神智体诗歌,遵循的都是这种双关附会的思维形式。在民间小说、戏曲、故事、灯谜中,神智体诗歌是屡见不鲜的集诗歌、谜语、图形于一体的文字游戏工具。例如钱南扬《谜史》载民间神智诗云
图8 神智诗《斜月》 附会出的神智体诗句是“月斜三更门半开,长夜横枕意心歪。短命到今无口信,哭断干(肝)长(肠)无人来”。四川万县市西太白岩有诗碑,上刻神智诗云:
图9 神智诗《小竹》 附会诗句为:“小竹载横岩,空亭门半开。夜长无一事,偏有二人来。” 在民间文学和清人小说中,神智体诗歌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技巧形式也有更新。如上举万县诗碑由二字附会为诗句,颇类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流传的“汉字团”表意结构。而清人徐述夔在其小说《八洞天》中为书中人物瑞娘等人设计的神智诗,构思又有更新。如瑞娘诗《别情》书写形式与会意出的诗句是: 大风吹倒大木架,
小鸟衔残小草花。
长亭长送游子去,
回路回看春日斜。
图10 神智诗《别情》 瑞娘女伴回赠瑞娥的神智诗仅有四字:
图11 神智诗《残照》 但因形会意则可双关附会为五言绝句云: 残照日已无,半明月尚缺。小楼女何处,断轿人未合。 神智诗虽近于图形谜语,但附会出的句子,必须整齐合律,所以许多流行的神智诗,多为文士消闲遣兴的心智游戏。但从思维载体和表现媒介的本质而言。乃是汉字表意功能的延伸和异化,是以汉语言文字为表现工具的中华传统文化的独特产物。其中蕴含的不仅有思维、表现技巧,也有一定的感情寄托。如传为清代诗人张起南的神智诗:“;”附会为“才大心细无人会,石破天倾水倒流”,即颇见其狂狷心态。本书第六章所举神智诗各例均是借此形式技巧以传情达意,下面再举数例: 日圆山高路口长,
横云细雨倒斜阳。
扁舟横渡无人过,
风卷花残半日香。
图12 神智诗《野兴》 近人陈少溪《晚景》,无名氏《偶成》均以此法附会成诗。《晚景》诗为:楼高倒影水空流,斜雁横飞眼底收。牛背小童含竹笛,低吹断续韵音浮。《偶成》诗云:“颠倒成文工小巧,伊人不见水空流。仰天大笑无言语,细意虚心一笔钩。”诗中加点字为变形前本字。变形后的字样不再附录,但是根据上面的诗例,读者可自行附会还原出“神智体”。 除神智体之外,清人万树的《八行笺》体的技巧,也属这一技术类型。据《璇玑碎锦》介绍,这种诗体是“图中文字八行,文字皆反写,亦反读。如春则反秋,晴则反雨,热则反寒,正则反偏,迟则反速等”。例如“春晴热正迟,断阳厚朝异。古去后舍醒,暗日近沉实”。诗在原书《画溪笺》上皆是反写,如“春晴”写作“”之类。诗中明写春景,但寻绎诗意,实为秋况,其诗意构思皆由字体反写的设计,因形会意而表达出来,其原理与《神智体》实出一辙。万氏在《璇玑碎锦》书中又列《太极图》体诗数篇,同样是“因形而会意”的构思,只是字之形体由阴文阳文的变化组合而成。例如其中的《太极图·长至客怀二首》,其图与诗分别为: 图13 太极图诗《客怀》
阴文读为: 阴风江左此时寒,
梅绽窗西把盏欢。
旅况无聊今始信。
实将残雪当花看。 阳文读为: 阳生檐右雪犹凝,
铁骑丁东击碎冰。
有客不眠惟拥鼻,
虚窗重剔欲残灯。 此诗图“阴字直下为右、为西、为虚;阳字直下为左、为东、为实”。由视觉图象的虚实、左右、阴阳双关附会,相对为意。视觉语言(绘画语言)表达的内容,和诗中的“阴(西)风吹雪”、“阳(日)出檐右(东)”相互应和,形成另一系列的阴阳对照,从而通过诗体中文字书写形体的变化,使诗歌的内涵具备了多重媒体迭加的意义。 (2)字词组合:这类技巧在杂体诗中也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字词在诗句中使用数量的变化,第二种是将字词组合形成的修辞手法扩展到全篇所有诗句,具体表现为: a.字词数量的有规律变化:这主要体现为由不同数量的字(词)组成诗句、形成诗体特征的技巧。这种变化又可分为整齐杂言和渐进杂言两小类。整齐杂言类指各种正体诗格韵四、五、七言之外,由二、三、六、八、九言组成的通篇句式整齐的诗体。这些诗体虽也有独特之处,但在形成诗歌建筑美的技巧上,和正体的四、五、七言较为接近,远不如渐进杂言更能体现杂体诗字句组成技巧的独特风貌,故而这里着重阐述渐进杂言诗——即通常所说的各种宝塔诗的字词组合技巧。 渐进杂言体,指句子字数按算术级数递增,分行排列如宝塔的诗体。这类诗体又因各句之间字数“公差”的不等而形成各种变体。如: (a)字数变化公差为1的渐进杂言:这是俗常所说宝塔诗的最常见形式。有一至七字体(如白居易《诗》)、一至九字体(如宋人文与可《竹》),一至十五字体(如唐杜光庭《怀古今》,以上各体诗例均见本书第六章)等。这些渐进杂言的宝塔诗,在唐宋以前都是骈句渐进,即每种句式重复一次,可以排成双塔并峙形状。到明清之际,始出现单句渐进的宝塔体。如《儒林外史》中苟秀才嘲笑老童生周进的一至七字诗,朱光潜《诗论》引苏州人嘲歪头的民谣,都是一字句单句渐进至七字体。《清稗类钞》载有讽刺官场老手的《十字令》,则是字数由一增加到十的单句渐进体。(见图14)
红 圆融 路路通 认识古董 不怕大亏空 围棋马市中中 梨园子弟殷勤奉 衣冠整齐言语从容 主恩宪眷满口多称颂 座上宾常满杯中酒不空
图14 宝塔诗·十字令 (b)字数变化公差为2的渐进杂言:这种宝塔诗的历史,比一七令、一至九言等逐句增加一字的诗体还要早。传为隋代和尚慧英的一三五七九言,可谓宝塔诗体的始祖。慧英之后,唐人多有句式字数公差为2的各种省体。如李白、刘长卿等人的三五七言诗,明人的四六八言诗等。其中三五七言到宋人寇准笔下,则形式固定为倚声制作的词牌《江南春》,寇词云:“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萍满汀洲人未归。”这是继“一七令”之后,句式渐进杂体诗(宝塔诗)演进为正体诗词体格的又一例。 (c)字数变化无公差的渐进杂言:这种宝塔诗字数虽也逐句增加。但增加的规律已被打乱。这种诗体在唐代就有创作,如夷陵女子的《杨柳歌》,句式为二五七言,唐人权德舆则有三五六七言。渐进的形式有单句,也有骈句。夷陵女子的《杨柳歌》即是骈进、单进夹杂:“杨柳,杨柳,袅袅随风急。西楼美人春梦长,绣帘斜卷千条入。”权德舆的三五六七言虽然通篇是骈句渐进,但各句字数并无公差:“响深涧,思啼猿。暗入频州暖,轻随柳陌喧。淡荡乍移云影,芳菲遍满花源。寂寞春江别君处,和烟带雨送征帆。”权氏此诗和夷陵女子之作虽然并无句子字数公差,并且在句式递进过程中将骈句、单句混用,但整体诗篇中,句子字数由少渐多的趋势未变,故而仍属于“渐进杂言体”即宝塔诗的字词数量变化范围的技巧。 b.字词组合修辞手法的延伸:指诗句中使规定的字词按设定的规律出现。这种出现虽然也离不开字词数量的变化,但更主要特征在于特定的字词在诗句中出现的频率和次序。比如将字词组合所形成的修辞如叠字、顶针、连环、嵌字、词组离合等用于通篇诗句而形成的诗体,即是对相同字词出现次序、位置进行设计的各种技巧。比如叠字,根据重叠之字的位置、次序、数量,又分为连叠、间叠、句用叠、通体全叠等多种形式。本书第六章所举金人麻知己的《答何正卿》即包含了多种叠字类型。像AABB式(昂昂藏藏独异俗)、ABCB式(优哉游哉聊卒岁)等等,都属于句用叠字类。而元人乔吉的《天净沙》(莺莺燕燕春春)、传为明人黄娥的《天净沙》二首(哥哥大大娟娟)、邱琼台的《满庭芳·旅思》(岁岁年年时时处处)等,均是通篇叠字体。叠字技巧在诗经中已大量出现,并有多种变化形式,但连续叠字,则始于李清照《声声慢》词:开头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下片的“到黄昏点点滴滴”,分别连续使用了十四个和四个叠字,颇为同时后人注目。但将连续叠字的技巧发挥到极致而遍及全篇,则是到元明清词曲才出现的现象。其格式是AA BB CC DD……从头连续排至结束。明代以后,又出现了诗句并非全叠,然而表面上排成全叠形式的叠字图诗。如《醒世恒言·苏小妹三难新郎》中托名佛印的全叠图诗,以及万树《璇玑碎锦》中的《阳关叠·送华小邢燕游》等,都是创造性地模拟了叠字技巧的诗体。 顶针是将叠字用法分裂在二句交接处,和万树的《阳关叠》等叠字图诗一样,同属具备叠字视觉形式而并不形成叠字读音的技巧。而连环则是将顶针手法扩大到首句和尾句。比如顶针形式为“A…B,B…C,C…D,D…×”,诗篇最后不回到句首的“A”。而连环则将全诗的顶针关系连成一个圆环,形式为:“A…B,B…C,C…D,D………A”,因此顶针与回环实际只是“一步之遥”的区别,如元无名氏《小桃红》:“断肠人写断肠词,词写心间事。事到头来不由自。自寻思,思量往日真诚意。意诚是有,有情谁似,似俺那人儿?”结尾字“儿”与开头的“断”并不相连。故而属于顶针。而万树的《谢池春慢》词,其顶针用字顺序是:“笑他蝉窟,窟……到?到……凉,凉……老。老……隐,隐……少。少……巧,巧……景,景……照。照……酒,酒……倒。倒……字,字……鸟,鸟……并,并……好。好……小,小……戏,戏……笑。”(词见第七章)结尾的“笑”与开头的“笑”也形成顶针。故而属于连环式。顶针和连环同属将上下句紧密钩连的技巧,形式、本质都无二致。但连环式进而将全诗的连接形成封闭的圆环,则是将顶针手法向诗体结构“大团圆”的进一步推广,是使诗歌结构和脉络更为圆满严密的字词组合技巧。 嵌字的修辞手法本与谜语有关,但将预定的字嵌于作品的所有诗句,形成嵌字体,则是要求嵌字位置灵活多变,与周围词语融合而不显堆砌痕迹的高难度技巧。试比较下面三首嵌字体七绝: 宋·王安石《定林所居》:屋绕湾溪竹绕山,溪山却在白云间。
临溪放牧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 金·李俊民《下太行》:山中日日伴云闲,不见闲云空见山。
君去试从山下望,青山却在白云间。 明·黄端伯《绝句为黄定之解嘲》:二月桃源踏落花,桃花千树烂于霞。
人家各站桃花里,一径桃花是一家。 三首诗相比,王安石、李俊民诗的嵌字技巧就高于黄诗,因黄端伯诗中所嵌“桃花”二字为固定词组,不像前二诗所嵌溪、山及云、山等字灵活跳脱、圆熟自然。而像本书第七章所举唐寅《花月诗效联珠体十一首》及其《花酒》诗,则更是极尽嵌字在诗中位置的辗转腾挪的变化之能事,淋漓尽致地反映出杂体诗在利用文字的多义性以遣字组词成句方面的高度技巧和纯熟自如地驾驭汉语言文字的能力。如果将嵌字的位置和顺序安排成上下诗句的首尾用字,而所嵌之字群又恰是预先设定的某个词语,则这种嵌字就成为《文体明辨》所说的“以一物二字离于一句之首尾,而首尾相续为一物”的第四种“离合体”。比如若设计嵌入的字词为AB、CD、EF,诗句形式则为“……A,B……C。D……E,F……。”唐人皮日休、陆龟蒙的《药名离合》、《县名离合》都是此体。如皮日休《药名离合体夏月即事》:“数曲急溪中细竹,叶舟往来尽能通。草香石冷无辞远,志在天台一遇中。”诗中的一二、二三、三四句首尾字分别离合为“…竹,叶…通,草…远,志…”三种药名。又如陆龟蒙《县名离合诗·和皮袭美怀鹿门》:“竹溪深入猿同宿,松阁秋来客共登。封径古苔侵石鹿,城中谁解访山僧?”四句首尾处离合嵌入“宿松、登封、鹿城”三个县名。这种字词的位置与顺序安排虽无多少意义,但在字句组合上又需要一定的双关融浑技巧。这种技巧直接导致明清之际“诗钟”的各种对偶格的形成,成为文士训练对仗基本功和以文字对仗、典故运用、双关化用词汇等综合能力进行心智竞争游戏的流行方式,并在“诗钟”的流行过程中衍生多种样式的嵌字格,使这种并无深义的离合嵌字的技巧,更加复杂繁密。如: 单句嵌单字,所嵌字分别是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字的,格名分别为:一、凤顶(又名贯顶、藏头);二、燕颌;三、鸢肩;四、蜂腰;五、鹤膝;六、凫胫;七、雁足(即藏尾)。 出句对句嵌二个同字的,所嵌字位置和对应格分别为:上句一、下句七曰魁斗;上句七、下句一曰蝉联(顶针);上句嵌字位置在对句嵌位之前一字曰辘轳;上句嵌在对句顺序的后一字曰卷帘。 二句嵌三字: 三字分嵌于二句中,次序不限,但三字必须是同一词拆开的:鼎峙格;
三字上句嵌二字,位在一、七;下句嵌一字、在第四:鸿爪格; 二句嵌四字: 四字分嵌在上下句中,字序不限的:碎流格;上句嵌二字,位在一、七,下句嵌二字,位在一、七:双钩。 二句分嵌五字,词序不限:五杂;每句皆同嵌一字,次序不限:串嵌。 这些关于嵌字格的具体规定,繁杂琐屑。而且除了诗钟、对联或少数断句,诗歌中很少见把某种规格用于全诗而成体的现象,故上述嵌字(包括首尾离合体的嵌字格)只略述名类,不复一一举例。 (3)字句排列:杂体诗通过字句排列以形成图画语言的技巧,有三种类型。第一类是由各种句数组成的杂句体;第二类是用某一句诗在全诗中位置的变化以造成特殊效果;第三类是着眼于整体篇幅诗句排列。其中第三类整体篇幅的字句排列,变化形式最为丰富。 a.杂句体排列:指律、绝之外的一句、二句、三句、五句、六句、七句体。前几种句体在以前各章中已举有例诗,唯七句体较少见,李白《乌栖曲》、《白紵辞》之三,柳宗元《自紵歌》等作属于此体。李白《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
青山犹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柳宗元《白紵歌》云: 翠帷双卷出倾城,龙剑破匣霜月明。朱唇掩抑悄无声,
金簧玉罄宫中生。下沉秋水激太清,天高地迥凝日晶,羽触荡漾何事倾。 七句体比律诗少一句,读之给人以意犹未尽之感。 b.同一句诗在篇中不同位置的设计:这种手法主要见于首尾吟、轳辘、重头等杂体诗格。如果设定使用位置的诗句为A,则A在一首诗中出现的位置有下列形式:A××……A式,如邵雍的《首尾吟八首》、陈舜道的《春日田园杂兴十首》均是。邵雍的诗为七绝,首句尾句都是“庐山烟雨浙江潮”。陈舜道诗为组诗,其中十首七律每首的开头句和结尾旬都是“春来非是爱吟诗”。 A×××/×××/A×……式:此式用于组诗,其特征是“起句首首不移”,唐人白居易好为此体,故明人杨良弼《作诗体要》称之为“白体”。俗称“重头体”。然而此体在白居易之前杜甫的《同谷歌》中已有滥觞。白居易之后,晚唐陆龟蒙《江南曲》五首,明人杨慎《五更山吐月》皆是此体。白诗如《江南好》三首皆用“江南好”起句,陆龟蒙《江南曲》五首皆以“鱼戏莲叶间”起句,杨慎《五更山吐月》则五首皆以“×更山吐月”为起句。按此体殆始于诗经中借物起兴手法,和重章复沓结构有关,至汉乐府《五杂俎》、《两头纤纤》成为范式,唐人遂依此范式创立起句重头的组诗体格,使组诗各首之间联系更为紧密。这种技巧在民歌中使用尤为频繁,从《乐府雅词》中的《九张机》到元散曲和明清民歌中的组诗情歌,都常用这种手法以表示缠绵情思。 《×××A/×××A/×××A》:亦用于组诗,俗称重尾体。此体起源也极为久远,《诗经》中的《汉广》、《麟之趾》、《蹇裳》、《殷其雷》、《桑中》等作屡用此体,而有意以此体创作组诗,则元散曲中最为多见,且多用末句的重复使用以“曲终奏雅”,揭橥组诗主旨。如徐再九首皆以“寻个稳便处闲坐地”结句,犹如使诗中韵字扩大为韵句,将单篇诗作扩展为组诗的放大了的“富韵体”,既加强了组诗的统一性,又以重复手法强调了全诗题旨。明清民歌及现代歌曲中的“副歌”,皆是袭用这种体式的技巧。 A×××/×A××/××A×/×××A式:此体又称轳辘体,指同一句诗在组诗中出现的位置依次后移,如同轳辘之转动。例如近人周瘦鹃等四人以“一片飞云掩洞门”为公用句,作轳辘体诗四首云: 一片飞云掩洞门,洞中云气净无痕。
忽闻雷响来岩底,九叠流泉壑口奔。
——程小青 在山泉冷出山温,一片飞云掩洞门。
奇秘如何关得住,依然斧凿到乾坤。
——范烟桥 竭来玄洞纵游跳,洞里乾坤罗众妙。
一片飞云掩洞门,应知洞外江山好。
——周瘦鹃 仙境琅環万古存,探奇揽胜乐无垠。
流连直欲此间住,一片飞云掩洞门。
——蒋吟秋 c.整体篇幅的诗句排列:这些手法主要见于接句、回环、重叠递进、各种回文、换位、变读等体,或者将诗句重叠使用,或者将各句回读,或将诗句原来顺序拆开后重新排定等等。 诗句重叠使用:此手法实即顶针手法的延伸。顶针是上下句首尾字相同,而此体是组诗中上下两首的首尾诗句相同,其结果是形成组诗之间音韵粘连、意义联绵的特点。如王安石《金陵三首》(诗见第六章),诗句排列形式为“a××b/b××c/c××d/”。郭沫若《广寒宫》中的嫦娥唱词的结构则在此体基础上,进而将组诗末首的结句和第一首的起句重叠起来,形成“a××b/b××c/c××d/……/×××a”结构,实也是这种手法。 通篇顺句回文:这是清代毛奇龄首创的回文新体式。以前的回文虽有多种变化形式,但都是将字序回读和句序回读同时进行。而毛氏的顺序回读则只将每句的字序倒行回读,而句子排列顺序并不改变。从而既可在听觉上和意韵上形成迂回往返的效果,又可在书面上排成轴对称的视觉形象。例如樊增祥的《玉楼春》正读与倒读所成诗句正好成轴对称状: 正 读 倒 读
蝶衣金瘦花房粉 粉房花瘦金衣蝶
雪燕双雕钗玉冷 冷玉钗雕双燕雪 ………………………………………… 这种逐句读既保持了原句的顺序,又增添了回文内涵的构思,对后来诗人在回文形式中的创新探讨中颇有启发。如现代诗人戴望舒的新诗《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有人问起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有人问起我的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这种诗体字序并非回文,但上下两段句序则成回文形式,从而形成“顺字回句体”。虽然与毛奇龄、樊增祥的顺句回文体不同,但其“寓变于不变之中”的思维原理,却是颇为一致的。 通篇重叠递进:这是利用叠字将诗体排成鳞甲迭压形状的技巧。例如万树《四时诗·翠蕉连环图诗·夏》:
夏沼风荷翠叶长, 沼风荷翠叶长香。 风荷翠叶长香满, 荷翠叶长香满塘。
图15 翠蕉连环图诗 其余三首春、秋、冬也具此特色,这种技巧的突出特点是听觉上的重复,视觉上的叠压和意义上的逐步延伸。虽然内容并不丰厚,但形式语言仍可引起人们阅读的兴趣,并因此具备了欣赏价值。
改变句读及句序:改变句逗指把诗原有的断句结果取消,利用汉字构词的多重性、多向性,将句式重新标点,使全诗呈现出另一种面目和风格。这种技巧常常使原作给人旧貌新颜的感觉。如将杜牧《清明》、王之涣《凉州词》由二十八字七绝的整齐句式改变为散曲小令的参差不齐的句逗,即是近于再创作的整体诗句的排列技巧。而明人张綖的《虞美人》和女词人张芬的《虞美人寄怀素窗陆姊》,均是创作之际就将两种句读的诗体同时设计在一篇作品中,故而是句逗设计和书写形体方面刻意经营的难度更高的技巧。 至于句子顺序的改变,则是比句逗调整幅度更大的改动。因为句读改变的后果多是感情倾向或韵味风格的变化,而句子顺序的调整常常导致基本立场乃至时空背景的转换。或者说,句读改变是语义的调整,而句序改变则每每是语境的转移,例如唐人李涉的《春日偶成》原诗句序为abcd,抒写的是对寺僧的友善和“又得浮生半日闲”的感慨。而宋人将此诗句序改为dbca,则诗意一变为对僧人的憎厌和“终日昏昏天地间”的烦躁。而宋人赵君锡等人将苏轼《题竹西寺》的句序abcd改换为cdab,有意使原诗中自然景物激发的闲适情绪和宋神宗之逝挂钩,以之构掐苏轼,则是诗句排序技巧最卑劣的利用。足见杂体构思技巧尤其是改变句序排列的技巧,虽属小道,但有时却能够牵涉到齐家治国中的严肃事件,又是不可等闲视之的。 (4)文字图形:指诗篇在书写时按设计的图形排列,以形成诗歌语言意义之外的形体语言。这是诗歌借助绘画语言的最表层体现。杂体诗运用文字图形以增加诗歌内涵的技巧也有三种类型,即文字图案类、文字图象类和文字符号类。 a.文字图案:指以诗歌字句排成纵横交错的图案。虽然图案并非模拟某种事物形状,但通过阅读的线路顺序,可以形成新奇感,并暗示某种心情,如盘中诗、《璇玑图》、锦缠枝、阳关叠、九连环之类(《盘中诗》和《璇玑图》见第三章例诗)均是以迂回曲折读法暗示感情的百转萦回。《回文类聚》所载南山的《锦缠枝·幽居对客》,则是以文字图案形成新奇感觉。全诗四十八字,排成每行七字的方形,而于左下角留一空白。(如图16所示)
好 处 深 居 近 翠 峦 音 亲 邀 客 侍 闲 秀 清 室 喜 来 归 吟 耸 玉 净 席 残 兴 恣 岩 漱 窗 终 阑 酒 取 飞 泉 寒 陪 聚 宴 欢 涧 ○ 宜 桧 竹 松 边 水
图16 锦缠枝《幽居》 此诗从左下句的寒泉向上,沿顺时针方向曲绕顶针读之,层层内收,至中心“残”字止,成七律一首。由残字起反向外绕读,则成原诗的回文顶针七律诗。正读所成七律为: 寒泉漱玉清音好,好处深居近翠峦。
峦秀耸岩飞涧水,水边松竹桧宜寒。
寒窗净席喜邀客,客待闲吟恣取欢。
欢宴聚陪终席喜,喜来归兴酒阑残。
(回文反读诗略) 余如《回文类聚》、《三才图会》等书所载的达磨《真性颂》、唐太宗《千首回文图诗》,明人小说所引《叠字图诗》乃至万树《璇玑碎锦》中的《阳关叠》,都属这种“图案排列善的诗体。其共同特点是图案本身并无深意,但通过字句排列和读法的别出一心裁,则可引起读者的注意或某种联想。这种体式自《璇玑图》、《盘中诗》之后,曾在民间广泛流行,甚至传播到塞外。如《敦煌遗书》伯5643的《方角书》,即是模拟这种体格,将一首五言边塞诗排成方形的按顺时针方向沿回字形旋读的图案诗(诗与图案见第四章)。到明清之际,文人和民间诗人都有大量拟作,而文人拟作又每将图案和诗词典故联系起来,使图案的文化意蕴更为丰富,如清人万树的《阳关叠·送华小邢燕游》,虽非通篇叠字体,但将100对字排成全叠图案,并将诗中送别的内容和图案的命名《阳关叠》联系起来,令人思及唐人的《阳关曲》或古琴曲《阳关三叠》,从而使图案形式具备了诗歌内容的意义。万树的图案诗《阳关叠》及读法为: 图17 《阳关叠》图诗 读法和传为佛印赠东坡诗被苏小妹读出的那一首同一机杼。读为: 柳色青,柳色青青青满城。满城烟雨春光叠,烟雨春光送远行。远行君向燕山路,君向燕山路前去。前去旗亭芳草青,旗亭芳草青无数。无数山,山翠水潺湲,翠水潺湲行路难,行路难时时往还。往还多是名场客,多是名场客行急。行急宁论山水程,宁论山水程千百?千百人,恋芳春,人恋芳春不似君。不似君家有老亲,家有老亲长倚门。长倚门,望君马,望君马到金台下。到金台下桂花香,桂花香报报高堂。高堂正届稀龄寿,正届稀龄寿春酒。春酒迟君衣锦倾,迟君衣锦倾金斗。金斗泛,泛春风,春风人共醉,人共醉融融! 《盘中诗》、《璇玑图》所开创的以文字图案辅助文字内容表达的体式,不仅影响到后世的诗词创作,而且辐射到散文。比如,徽州文书中的《九连环》诗文,即是将韵、散夹杂的文章,书写成大小字交错排列的图案。而图案中对角线上排列的大字,分别都是九个字。如下图18所示。
图18 《九连环》诗文 这幅图案的字句,排列得九转八折,稍不注意,使可能走入死胡同,而难以卒读。因此,要读通这段文字,很需要一定的文化素养与阅读技巧。根据解读出的结果看,这段图案诗文是一个名叫窦子南的人外出经商,其妻为寄托相思而作。解读后的全文是: 娇花嫩蕊被君采,败叶残枝谁肯收,迅速光阴能几度,田园荒芜祖宗休,堂上双亲增白发,枉使奴心日夜忧。
窦子南乃良人也。良人自别之后,终朝寂寞不思,堂上双亲倚门而望。古人云:鲍叔迷婴孩,一去不回来。夫子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想贤夫临出门时,三回四转,嘱咐奴言:远则一载、近则半周。一去六载,竟不思归!思贤夫,一日不见如三秋矣。未见君子,忧心冲冲[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妄记当日之言,夫不记临行之语乎?虽然买卖重重,得利何须苦苦贪求!但是江西一郡,为官者有多多少少,为商者有万万千千。妾想为官者思忠以事君,为商者思孝以事亲,此乃大丈夫之孝礼然也。妾想贤夫,朝穿柳巷,暮宿花街,贪欢爱乐,日送风流。虽然眼下快乐,又恐青春不久。倘一日卧病在床,汤药无人供送,父母妻子哀哀不见。昔董永、王祥,孝感天地,扬名于后也。读书而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万代传流。贤夫早不思归,一旦伤命,生为异地之人,死做他乡之鬼。嗟呼!夫骨无主,千秋遗臭。妾读圣贤之经典,慈乌有反哺之义,羔羊有跪乳之恩,何况于人乎!吾贤夫及今不归,良田变做荒丘,筑屋反成冷庙,自古行人之嗟叹也。今有母舅到郡,常来数字,言不备记,寄以贤夫,夜眠高枕,仔细思量。有作诗四:衾寒夜夜孤眠枕,面瘦朝朝懒画眉,料想贤夫贪乐境,不思少妇空守帏。面梁桥上肝肠断,诗绚相期不见归,日日阶前奴自望,朝朝踏得草场萎。飞禽也要回乡转,贤夫何不早思归。书封到日磨思想,百味无心贪欲尝。我自青春何足计,双亲养育顿成灰。独伴孤灯两泪流,几番春去几番秋。 按九连环本是由铜、铁等金属丝制而成的游戏器具。按王振忠先生的解释,“九连环的九环寓意是复杂,对感情来说则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而从事九连环游戏——即脱解九连环的过程,或许隐含着欲擒故纵、欲迎还拒的手腕、技巧、招数乃至伎俩。特别是春心脉脉的女子,每每通过脱解九连环,预卜情爱的变数,揣摩情感的玄机。”由这种玩具及有关联想而产生的《九连环图案体》诗文,正是以文字排列隐曲表达情愫的形式技巧的进一步发展和延伸。 b.文字图象:唐代以前,只有图案诗而尚未见到文字排列成品物象貌的图象诗。图案诗只是改变了习惯的分行排列体式,借以增加视觉的新意,或以其特殊阅读方式引起某种情感联想,而图案本身并不明确承载什么意义。而唐代以后出现的图象诗则进一步将文字排列的视觉感受,由抽象的图‘案改为具体的图象,故图案诗又称“具象诗”。图象诗的文字排成的图形在诗中的作用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徒具物象,所象之物与诗歌内容无关。这种图象诗意义不大,和图案诗差不多,仍属形式游戏性质。另一种图象诗是图象所摹之物,即是诗歌吟咏内容的组成部分,这种物象便具备了表意性质。前一种为无意义图象诗,后一类为有意义图象诗。 (a)无意义图象诗:这类诗歌虽排列成物品形状,但物品和诗歌内容并无联系,因此图象只能引起某种新奇感觉,对诗歌思想感情的表达并无多少意义。如唐宋以后的众多宝塔诗,无论张南史的《花》、《草》、《雪》、《月》还是文与可的《竹》,与宝塔图形的佛教内涵并不相干。民间流传的许多图形诗如《飞雁文》、《火焰文》、《灵檀几》、《花樽》之类,诗歌内容也都与飞雁、火焰、几案、花樽了不相涉。例如《灵檀几》:诗句排列的图形为灵台上的檀木几案,似乎与祭祀颂祷有关。但是诗歌内容却是描绘梅雪窗景的回文词《寒梅》: 老梅残影横窗小,小窗横影残梅老。
窗明月映光,光映月明窗。
月夜深香雪,雪香深夜月。
梅作雪花飞,飞花雪作梅。
小窗横影残梅老
明 作
月夜深香雪
映 花
光 飞 图19 灵檀几图诗 可见《灵檀几》的图形排列技巧,对诗歌艺术表达并无直接辅助作用,又如《花樽》体的字句排成“王”字形,加辅助可附会为花樽。然而诗文却同样是一首内容《菩萨蛮·秋闺》的回文词: 乱云飞过横山半,半山横过飞云乱。红叶乱飘空,空飘乱叶红。鸟啼过树杪,杪树过啼鸟。愁掩半窗幽。幽窗半掩愁。 空飘乱叶红
云
飞
杪树过啼鸟
横
山
幽窗半掩愁
图20 花樽图诗
这类图象诗的形体排列技巧虽然变化多端,但对诗歌意境情韵的构成,基本不起作用,因此其图象的形式几乎完全游离于诗词内容之外,其文字排列的种种设计,也就只能归类于文字游戏方面的技巧。 (b)有意义图象诗:将诗歌字句排列成与诗歌内容有关的事物形状。在诗歌语言文字之外,另具有“以图写意”的表达系统。从而增加诗歌的情境内涵和欣赏维度。例如隋代和尚慧英的一三五七九言体,既在书面上排列成浮屠宝塔形状,又在诗中描写了“终生持经振锡往神州”的佛理。形象和意义两种媒体表达的是同一内容,颇有表里相济的效果。自隋唐以后,这类图文相济的具象诗,因随物赋形而呈现出千姿百态的形状和花样迭出的读法构思。如《回文类聚》所载初唐无名才女的《转轮钩枝八花盘鉴图》,其中的八枝和莲花图形,即和诗中的“恣凝素日,质表芳莲……树表芳影,玉缀凝烟”等内容相为表里,而镜子本身的功用也和诗中的“缁磷异迹,澈莹惟坚;厘毫引照,古远芳传”等描写相得益彰。明代出土的《关公竹图诗》,则是用诗中文字的笔画组成竹子形象。而竹子象征的人格节操又和关羽代表的忠义,以及诗中“奠嫌孤叶涉,经久不凋零”的内容相辅相成,互为表里,从而形成图象语言、汉字形体语言和文字意义语言综合运用的多元诗体。这类“图文并茂”的具象诗,在清人万树《璇玑碎锦》、徐方瑞《回文图诗》中,被发挥到穷形尽象的程度。尤其万树的著述,种种图象诗体竟“令人摄心屏息、口诵手掐,方能循其脉络。稍一目瞬,旋失端绪”,实为图形诗及杂体诗各种技巧的集大成之作。今见于书中的镜蒂、蛛丝、子母线、分飞鸿雁、颠倒鸳鸯、花月栏、药茏,如意珠、翠盘、节节高、锡朋、车轮、葫芦、一垣星斗、玉衡、锦障泥、算盘、扇景、莲房、五云、桑篮、碧泉瓶……等等多是顾名识图、因形见义的图文相映成趣的构思。有些如《翠盘》、《车轮》之类,并兼融入音律语言。如《车轮》诗图,诗句绕成七层图形车轮,最外层十六字、最内层八字皆车字边,沿车毂、车辐左旋右旋读之,得七言排律和五言律诗各一首。图诗既以车字旁联边以会义,又以车轮形状以象义。又如《翠盘》诗句排成圆盘形,盘中心和周围共列九个韵字,中心韵字“庚”和边缘八个韵字分别由该韵部字和庚韵部字间隔组成线条连接,从而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绘画、音律语言和“盘飨野蔬亦兼味”的诗歌文字,形成集多种艺术语言为一体的《乡居乐》五言古诗。如图2l所示。 图21 《翠盘·乡居乐图诗》 读法:图中字共十六行;每行五字,正好组成五言叠韵体十六句。起“故步慕布素”,左旋至“耕氓平生荣”止: 故步慕布素,径行成清泓。
夏舍稼罢亚,晴楹倾罂觥。
沼小蓼藻袅,亭明苹蘅馨。
鹿伏绿竹宿,莺停青樱鸣。
接叶蛱蝶睫,萦萍晴艇翎。
避世忌意气,衡情轻声名。
视履李耳子,亨贞彭铿卿。
妇有斗酒久,耕氓平生荣。 此诗中“夏舍稼罢亚,晴楹倾罂觥……妇有斗酒久,耕氓平生荣”的内容与图形象征的盘飨野蔬相映成趣,是为诗歌的述义语言;图中九个圆球各注韵字,中间的庚韵向外辐射出八句,周围的八韵间隔向内聚射八句,而各韵射出的五言诗又全是叠韵字,从而形成此诗的音律语言。而由外层的辅助线条和各韵字的圆圈形成盘中珍珠图象,则是诗歌的绘画语言。因此,《翠盘》虽然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图形具象诗,实际则是集文字述义,图象绘画和语音韵律多种语言为一体的“多媒体”诗歌形式。 此诗若不排成图形,则诗句语义之外,其叠韵的音韵语言也可使人随之进人“音乐美感状态”。但排成《翠盘》诗图,则可使读者从绘画、音响、语义三种媒体渠道分别进入诗境,感受到图诗提供的情境美感、绘画美感和音乐美感三种状态。而三种状态相辅相成,无疑又极大幅度地丰富、提高了诗歌艺术内涵及欣赏价值。因此,当图象杂体诗的形状与诗歌内容迭相映衬时,形式也就成为诗歌内容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不再仅仅是构成形式方面的技巧了。
(c)符号图象:在句子中加上非文字的表意符号,本为半文盲记事作文的权宜之计。如冯梦龙《笑府》载某翁购物记账,凡遇不会写字的物名侧以图形表示,以致将别人随意涂抹的线条误以为是蜡烛之类。而有些文人竟也模拟此法以写诗逗乐。如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载《圈儿信》云:“某女致书与所欢,开缄无一字,先点数字,次画一圈,次连画数圈,次又画一圈,次画两圈,次画一圆圈,次画半套圈,未画无数小圈。……”有人据此圈儿诗图,并会意出诗句为:“……(相思欲寄无由寄),〇(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〇(单圈儿是我),〇〇(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又《二树山人集》载童钰《戏题梅花圈》诗云: 左〇右〇〇不了,不知〇〇有多少。
而今跳出〇〇外,又被〇〇〇到老。 诗中的“圈”字皆以“〇”符号代替,这种以符号表意的方法。虽与原始象形文字的用法相仿,但在抽象表意的文字形成之后,这种利用图象符号代替汉字的方式就近于下里巴人的粗陋手法或是文人恶作剧式的文字游戏。比如鲁迅先生的文章《中国人的生命〇》,其中的“〇”即“圈”字或“零”字。又如鲁迅先生把张资平的三角恋爱小说抽象为“△”,也是这种手法。60年代文革期间,《人民日报》多次整版刊登一个农村文盲老太太(顾阿桃)的学习《毛选》心得,即是由文字加图象及有关符号组成。这种手法在当代港台诗人的新诗体探讨中,也派上了用场。如台湾诗人白萩的《星》,即是以“☆”代“星”(歌星或明星)。从某种程度上说,诗文中使用符号的技巧,既是对诗歌表现媒体的尝试,也是文字作为表意符号在运用过程中,对书画同源历史的返祖复归。许多非文字符号,受这类诗歌技巧运用的影响,竟也可以演进为约定俗成的文字。例为“〇”在现代报纸杂志上就经常当作“零”字使用。可见杂体诗的图象符号技巧,看似微不足道,但无论对诗歌还是对语言文字的发展,都是有其影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