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欧德绪 于 2022-11-21 13:19 编辑
读陈祖荫诗
京城陈祖荫先生（网名普通人也、剪烛西窗、西蜀秋高、重过南楼等）诗词结集为《普通集》与《普通集（续一）》，部分作品选编入《慕贤学步集》。先生擅吟，多有佳篇。德绪不揣浅陋，拜读之余，选十八首并近作两首试略作浅说。
1．昔话壮游真似梦，江南偶过漫淹留。秣陵街巷徘徊古，吴郡园林蹀躞幽。万里他乡灵谷月，四方佳境太湖秋。玉人欲揽登山径，风雨如磐不自由。（《1972年江南》） ——此为记游诗，前七句皆如实记游，第八句一语双关，破空而来。双关者，既是交代登山未果之因，更是其时现状写照。诗题标明1972年。那是见天高喊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的年代，也是动辄以言获罪的年代，敢以风雨如磐写之，表达欲自由之心，足见先生胆识过人。事关自由，先生别有警句：“山居未必无寒暑，不逐炎凉即自由。”（《青城夜月》）山居避世，其实仍在红尘之中，能破得俗念桎梏者，即为自在自得之人。“不逐炎凉即自由”，一语醒世，人所未道也。 梅花山人点评：“风雨如磐不自由”，恍有隔世之感。
2．惊闻公罢去，搔首独沉吟。人说三年职，曾存千万金。商门妻子泪，海外女儿心。欲觅真消息，官衙一径深。（《惊闻》） ——一官被罢，惊动友人，惊动家人。为何罢官，是传言之贪贿，还是别有缘由？尾联由此一事说破一社会现实问题：官府内幕非百姓可以打探也。虽然现代文明社会，官员应接受百姓监督，百姓对官员之所作所为以及财产之多少、家人之状况皆有知情权，但现实是我们离这一步还很遥远。尾字“深”者，不止言官衙之深，亦诗人慨叹之深也。 梅花山人点评：旧事旧诗偏在眼前。
3．屡屡纠难尽，街头办证多。漫天涂字速，坐地待人过。大款精英伪，高官学位讹。休云吾证假，真证又如何？（《办证》） ——尾联一问，有出人意料之妙。前六句皆恨假证造假，难以禁绝，严重败坏社会风气，至尾联却是笔锋突转，竟以第一人称为假证一辩。真证亦假证，此一辩无情戳破多少人之脸面。止说一例，多少名牌学府，卖予官员大亨多少博士真证？至于持真证而无真才实学者更不用说。 梅花山人点评：认证不认才的时代，刺时弊之深。
4．蓦地烽烟动远村，他乡弱女几惊魂。何方福地逃干戈，幸有诸生若季昆。有愫情应同患难，是真金岂惧烧燔。可怜罗织诛求尽，肝胆还将赤子温。诗前小序云：“女同学某，学业精深，兼擅体育。家贫求学艰难，其邻人助之，日久遂生情愫。不意反右事起，邻人被诬右派，旋遣边疆。女适时毕业，遂求以妻子身份同往，师友劝之不听，竟赴边陲中学任教。大漠风沙，备极艰辛，夫妻情笃，耕耘不辍。先是此地中学毕业生无一高考中选者，迨女夫妇至，则屡有喜讯。当地哄传，备受尊重。文革起，武斗不绝。然女夫妇所至，无论民族，均竭诚欢迎庇护。文革后，其夫平反，始获返里。偶言及前事，众皆唏嘘不已。”（《某女教师》） ——《慕贤学步集》咏“某人”诗共22首，诗题后皆有序，说诗本事。德绪以为此22篇可作诗话看，更可作诗史读。如此首《某教师》，故事始自反右前，终于文革后，历二十余年，皆共和国不堪回首之岁月。作诗读，劫难之中愈显弱女之人性光辉，感人至深。作史读，真人真事，董狐直笔，长留后人。
5．岂止冰容艳，从来彻骨香。孤高成本性，素练是罗裳。零落依清水，萧疏映晚窗。报春关底事，冷笑俗文章。（《咏白梅》） ——咏物诗有新意有寄托方为好咏。陈先生咏物诗多可从此两方面味得其妙。咏梅专说其香艳冰洁之孤高，与报春无关，可谓避熟出新。尾句“冷笑俗文章”，锋芒所指，即寄托所在。避熟避俗，为文之道也。高声报春者，焉不知既熟又俗也。 梅花山人点评：“报春关底事，冷笑俗文章。”意高则格高，两句自见高格。
6．少小离巢奋羽衣，摩云直欲向天飞。无端忤着东风意，吹落深山不许归。（《雏鹰》） ——读此诗，须先读诗人回忆录。《普通集（续一）》有记：“反右运动中，北大总共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人数是716人（一说是715人，另一说是699人），超过当时北大总人数的百分之五（一说达到百分之七点五），其中学生右派589人。这716人中，有526人是陆平到校前，由江隆基主持划出的，其余190人（一说是173人）则是陆平到校后用了三个月的‘反右补课’补划的。此外，还有未戴右派帽子受各种处分的842人。”诗人1955年就读北大，亲历北大反右运动，所记故事触目惊心。读过诗人这段经历，再味《雏鹰》，何用德绪饶舌。
7. 凉夜故交至，闲庭共品茶。枝头惊宿鸟，摇落马缨花。（《秋晚客至》） ——第三句“惊”虽熟字却可味。老友相见甚欢情景，皆从此一字写出。
8. 终日看书复厌书，读书获罪总愁余。衰年好觅新书读，却恨新时乏好书。（《读书》） ——诗人风骨诗。读书获罪，宪法中无此一条，罪名中有此一说。读书或有罪，遑论写书矣。新时无好书之因在此乎？此新时代敏感话题，敢以诗言，故曰风骨诗也。 梅花山人点评：复字运用之妙者也，真天下之事系于一人之心也，过来人之妙笔也，甚喜此首。
9.父薨不斩托孤臣，临难安民自屈身。四十年间无害戾，西川庸主尚存仁。（ 注：张璠：刘禅懦弱，心无害戾。）（《刘禅》） ——读之想起何永沂先生《舟过白帝城》句：“刘禅一事堪称颂，未识横刀乱杀民。”两诗言外意同。人主平庸，自非好事。但若平庸而有仁德，于百姓或许并不坏。真正坏事者，明明平庸无才，偏偏自以为无所不能，刚愎自用，于国于民必是大为不妙矣。
10.长裙鲜服侍华楼，浅笑难藏眉黛愁。戏问可知三月半，微惊四顾略颔头。（《朝鲜餐馆女侍者》） ——妙。可喷饭、可浮白、可击节、可拍案，惟不可多说也。
11.整日连宵大雨临，中秋一过转萧森。窗前浸漫长街水，苑里飘飞故叶金。子夜竹摇风瑟瑟，远山人报雪深深。衰翁半世浑看惯，暑气寒飚取次侵。（《秋寒》） ——炎暑寒秋，季节轮换，最是寻常不过。诗人借题发挥，由节候而说人世，意在言外矣。“半世浑看惯”，一声慨叹，无尽伤痛。
12.凭窗依旧寻常月，空说今年最大时。树密天高瑶殿远，增肥安得万家知。（《报载今夜圆月为本年最大视之殊无异状》） ——读之想起老杜诗：“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宿昔》）“增肥”妙。平添油味，刺在一笑中。
13.黄昏列队走豪车，聚饮平台烧烤奢。宴乐喧呼深夜散，不知商贾抑官家。（《百人聚饮》） ——如此阵势，这般张扬，怎不令百姓侧目。尾句可作“无非商家与官家”读。有好多年，吃喝风盛，颁下无数红头文件，就是管不住请吃吃请一张嘴。读此诗仿佛又见当年场面。
14.预知周末只微风，大气灰蒙欠透明。霾字于今不见报，相看额首庆清平。（《无霾》） ——“不见报”妙。不报便是“无”，岂独一个“霾”字。于是天下清平，功德巍巍。
15.烟岛幽林人迹无，吟诗相对斥诛屠。纵然虫鸟偷听去，不解经营告密书。（《烟岛》） ——诗写何时何事，诗人没有说。德绪明白，但也不说。
16.案上新书尘渐满，杯中玉液酌还枯。常悲傲骨填沟壑，永恨男儿不丈夫。汉室三分谁问鼎，秦皇一脉总坑儒。于今老向茶烟里，坐看春风拂柳湖。（《无题》） ——此抒怀诗，虽曰“无题”实有题。标“无题”者，心绪不平，难以尽说明说也。首联“尘渐满”，新书无味也；“酌还枯”，块垒无浇也。不读新书读旧书，次联“常悲”“永恨”旧书中来也。第三联悟出“悲”“恨”之因，问鼎者遵秦制而成坑儒者，古今一脉。如此，则“悲”“恨”无解也。尾联得无解之解，老向茶烟，寄望春风也。“汉室三分谁问鼎，秦皇一脉总坑儒。”问答成对，寄慨遥深。
17.生小安知世事难，独居租屋抱琴弹。长夸港澳经天戏，每聚宾朋半夜欢。入室纵横陈酒馔，试衣次第掷罗纨。傲然不与群儿列，爷是家乡税务官。（《邻宅租住女生》） ——讽“拼爹”，叹世风，仿佛又听得“我爸是李刚”。如此，所写岂止邻宅一女生。
18.昨夜沉耽盗版书，惠山八月晓风徐。江南假日无他事，坐对长河看打鱼。（《无事》） ——江南惠山，假日闲居，夜看书，晨看渔，散仙一般生活。惟“盗版”二字颇为刺目，似与诗味扞格。诗人擅吟，岂不知此。细味之，此读书人有心之一刺。“沉耽”者，言此诗人爱看之书。不看正版看盗版，当无正版可看。爱看之书，或不许出，或出而被禁，无从得之。可得者惟盗版，或为偷印者，或为偷入者，得此能不“沉耽”之。或曰非也，此诗人贪图便宜，不买正版买盗版。如此，诗有自嘲意，读书人囊中羞涩可知。惟德绪以前解为是，此类杂文手法，顺手一击也。
19. 濯锦江头夜引觞，老榕渔火月茫茫。从来多少兴衰事，说到秋风意转凉。（《秋江夜饮》嵌句“说到秋风意转凉”） ——此非泛泛咏秋诗。濯锦江头，可联想老杜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此或可作第三句之由来也。秋日夜游之闲适，因兴衰事而“意转凉”，寓意深矣。若只作闲诗读，可谓不知音。德绪今秋也曾作嵌句《幻觉》：“不意秋深生幻象，似曾相识燕归来。枉揉老眼呆呆看，一片鸣声尽旧裁。”愧不及祖荫先生诗之含蓄深沉。
20. 小店无人门半开，门前翠树水潆洄。青苔石板长街口，古道遗民牵马来。（《大理沙溪街景》） ——状景如画，令人向往。尾句“古”字贯通全诗。首句古风犹存，次句树古水古，三句古道未改，尾句收束，恍惚时光倒转，身入前朝矣。
读陈先生诗，忽想起李汝伦先生一番宏论：“余曾为诗词队列之加长加宽而喜，亦为废纸之叠高叠厚而悲。俯仰无憾于天地，去来无愧于黎庶，应人逝而诗生，勿人在而诗死，诗固赖锤炼，是精钢是粗铁，难欺明眼。有者经久而不锈，有者生日便是死期。‘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极似卖矛又卖盾者声口，即‘不新鲜’矣，何又‘万口传’乎？然细味其意在望‘江山代有才人出’，写时代之真情真事，歌时代之正气正声，为时代而呼李杜，勿弄生死同时或朝生暮死之物。”（《点灯集·序》）此亦德绪爱读陈祖荫先生诗之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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