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吕宫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徵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两首词,都是有寄托的作品。《暗香》一词,龙榆生先生认为是作者希望范成大能爱惜人才,设法加以引荐:
所以他一开始就致感于过去范氏对他的一些照护。“何逊”二句,不是真个说的自己老了,而是致慨于久经沦落,生怕才华衰退,不能再有作为,是自谦也是自伤的话头。“竹外疏花”,仍得将“冷香”袭入“瑶席”,是说自己的憔悴形骸,还有接近有力援引者的机会,又不免激起联翩浮想,寄希望于石湖。过片再致慨于士气消沉,人才寥落,造成南宋半壁江山的颓势。“寄与”二句是借用陆凯寄范晔“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诗意,个人想要一抒忠悃,犯寒生“春”,争奈雨雪载途,微情难达。“翠尊”二句亦感于石湖业经退隐,未必更有汲引的可能,亦惟有相对无言,黯然留作永念而已。“长记”二语,可能在范得居权要时有过邀集群贤暗图大举的私议。“西湖”是南宋首都所在,这一句是有些“漏泄春光”的。曾几何时?“又片片吹尽也”!后缘难得,亦只有饮泣吞声而已。
而《疏影》一词,抒写对相从徽钦二帝被掳北上的后妃之同情,实无可怀疑。这首词起三句写梅花姿态。“翠禽小小”二句,用了一个著名的有关梅花的典故。据《龙城录》,隋开皇年间,赵师雄游罗浮遇梅仙,与之共饮,醉卧醒来,“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翠羽就是翠禽。“倚修竹”三句写梅花神韵。“昭君不惯胡沙远”二句,张惠言《词选》指出,是“以二帝之愤发之。”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云:“乃为北庭后宫言之。”郑文焯说得更明白:“此盖伤二帝蒙尘,诸后妃相随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郑校《白石道人歌曲》)其实还有一个有力的证据。《南烬纪闻》载,宋徽宗北行道中闻笛作《眼儿媚》,有“春梦绕胡沙,向晚不堪回首,坡头吹彻梅花”之句,白石此二句,或即由此而来。 “佩环”句用杜甫“环佩空归月夜魂”诗意,亦用昭君事。
下片“飞近蛾绿”三句亦梅花典故。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下,梅花落于额上,拂之不去,后宫女效之,作梅花妆。此处则以寿阳的香梦沉酣,比拟宋廷之不自振作。蛾绿是眉毛。“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三句,是说不要像春风一样不去管梅花,而应像汉武帝要为陈阿娇作金屋贮之那样,去爱惜梅花。据《汉武故事》,汉武帝小的时候,他的姑母长公主嫖把他抱在膝上,指着自己的女儿问他:阿娇好不好?武帝很高兴,答道:“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词人在这里以惜花之心比拟对国家的耿耿忠爱之心。“玉龙哀曲”三句以水流花谢,喻北宋的败亡,汴京的陷落,终于无可挽回。玉龙是笛的美称,笛曲有《落梅花》。“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就是说梅花开败落在地上波中。结语谓欲重觅幽香,而梅花早就不知所踪,只有小窗横幅而已。意思是如果再不好好顾惜,到这个时候,后悔也就迟了。此词感慨兴亡,语极沉痛,但写得迷离恍惚,实为寄托词的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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