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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曾是田舍郎 (连载四)
蓬草 写于2020-2021年
(四)守夜 蓬草是个夜猫子,平时点灯熬油是家常便饭。下乡期间也没少昼伏夜出,并因此积累了一些难忘的经历。
夜猫子的本性 蓬草下乡几年,时常守夜。春夏之交,看守温床里的菜苗;入夏,彻夜给菜田灌溉;夏秋之际,看守瓜地兼菜地;秋收后到元旦前,主要看守场院。经过下乡守夜的磨练,蓬草早已成为资深夜猫子。
早晨爱睡懒觉既是习惯使然,更是出于天性。多年以后,蓬草有幸成为一名睡眠研究者。凭借做睡眠研究的便利,对夜猫子的习性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包括人在内都具备内在的接近24小时的生物节律,近日节律。这是生物在进化过程中,适应地球自转周期的结果。有人早起如云雀,有人晚睡似夜莺。两者之间有差异,源于体内的生物钟周期长短不同,由时钟基因的差异而决定。周期短的人易于早起,周期长的人倾向晚睡。蓬草大概属于后者,守夜是我的长项。临床上有一种很少见的生物节律紊乱疾病,叫做超前睡眠时相综合症(Advanced Sleep Phase Syndrome )。患者常于晚6-9时入睡,于早2-5时醒来,原因就在于控制其生物钟的某个蛋白发生了变异,使其生物节律变短。 现代社会的工作日程是依据云雀们的需要安排的,对夜猫子们大大不利。因此夜猫子们更容易罹患某些疾病,比如抑郁症。现代社会的运转需要约20%的人做夜间工作。夜猫子们也许更适合这类工作或者从事工作时间更为灵活的职业。
离开农村数年后,蓬草当了一名研究生。江山不改,本性难移。作为资深夜猫子,蓬草也有扬名的糗事。某次早晨要进行英语考试,我因为睡懒觉,误了考试时间,英语老师赶紧派人到宿舍,将我唤醒。带着睡眼赶到考场,同窗们已经在那里正襟危坐,等待了半个多小时。英语老师宽宏大量,同学们也没计较。看来云雀们还是可以容忍夜猫子的。
寂寞与忙碌 蓬草到青年农场的第一个春天,就被分配看守温床。温床距离职工居住区约四五百米,距青年点居住区稍近一些, 距离最近的生产队则有几千米远。有些园艺研究所的职工是农民出身,住房前后都有小片土地可以种菜。农民可能会偷公家的东西,这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生动一课。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物质生活特别匮乏,普遍贫困的时代,民众中的少数人有点儿小偷小摸,也可以有效改善生活。在经济发达的社会,小偷小摸就不值得了,也会被人看不起。然而人类自私的本性并不会消失:贪婪的人们会在宣扬高尚口号的同时,想到用更有效,更体面或更隐蔽的办法去占便宜。
春天来临,蔬菜队忙于在温床里育苗。为防备有人偷温床的菜苗,必须留人看守。看守温床,大约是从下午六点到早晨八点。温床的院子中间支起一个窝棚,供遮风避雨。四月的天气,虽然早已不是严寒,但还比较湿冷。我在那里前后看守了一个多月。这期间,我不敢怠慢,彻夜不眠,唯恐有失。一有风吹草动, 就拿出长手电筒四面照一照,隔两个小时就走一圈。我分到蔬菜队的第一天就和班长朱宁干活,看守温床这事就是他安排的。他不知道我是夜猫子。怕我偷懒睡觉。半夜了他在温床附近走过时,就喊我一声。每次我都是应声而答,没让他失望。几天之后,他感觉我还挺可靠的,就不再查访了。
一人独处,无事可做,也不能看书。一夜之中,或是侧耳听雨,苦盼云开雾散;或是抬头望月,坐视斗转星移。等众人来到温床开工,我再带着一身困倦,到食堂吃饭,然后返回住处大睡。当年守夜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回过头看生命中的千分之一二,就是这样无所事事地流逝。练就的本事就是时常发呆,耐得寂寞。
春季守夜的特点是单调、寂寞和乏味,夏夜里灌溉则是充满了紧张、忙碌和劳累。抗旱灌溉大多是两三人成组,并不感觉孤单。每天晚上,在田间跑来跑去,挥锹填土挖沟筑堤,与泥水搏斗。忙碌之中,极少有机会去赏月观星。不过夜间的明月还是给我们帮了大忙。月光辉映之下,引来的井水流向田间,垄沟里延伸出十几条亮光。抬眼望去,灌溉是否顺利一目了然。
新栽入菜田的秧苗经过整日的暴晒,都显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由其是新栽的茄子苗,常常是倒伏于地,好似昏睡。到了夜间,流水潺潺。菜苗的精灵又被唤醒,慢慢抬起头,挺起胸,站直腰杆。一棵棵菜苗带着水的灵动,于月光下伸展手臂,在微风中似欲起舞。《西游记》里的一群千年老树接受日精月华和雨露甘霖可以成精,我们菜园里的秧苗接受了地下水的滋润也可以成精。此时此刻,我们也松了一口气,日夜的操劳没有白白付出。这些菜苗能够抖擞精神,不枉我们这些夜游神的点化之功。
瓜田守卫者 到了七八月份,蔬菜队种的香瓜和西瓜陆续成熟。这时就有人惦记偷瓜吃了,其中有附近的农民、农场的职工和青年点的知青。知青们精力旺盛,身体发育还没完成,食欲正强,偷瓜的积极性很高。他们篡改毛主席语录,稍加修改,就变成了偷瓜打油诗:
下定决心去偷瓜,不怕牺牲往里爬。 排除万难挑大的,争取胜利抱回家。
这首偷瓜诗在青年点的知青中广为流传,每当大家馋虫活跃时,就吟诵一番。同时尽情想象一番瓜的香甜,咽下口水,以解相思之苦。
有一天晚上,我和另外两名青年老莊和晓哲看守西瓜地。老莊比我大一岁,人极憨厚。晓哲比我小十几天,聪慧机警。这片瓜地长约250米,宽约100米。一侧是玉米地,另一侧是马舍、温床和工具房;一端是防护林带,另一端则与蔬菜地相邻。我们三人分工,一端各有一人,中间留一人,三人互相照应。说起来我们的安排倒有点儿像长蛇阵,虽然难以做到“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但是“击腹则首尾应”还是可行的。当晚我就在蛇腹的位置。我选在玉米地的边上,坐在垄台上守株待兔。
入夜后,月明星稀,田野里只能听到虫声。忽然,我听到身后玉米地里有人咳嗽了一声。在玉米叶响动之中,现出一个身影。那人走出玉米地,弯腰进入西瓜地十几米,然后开始摸瓜。我趁机冲出去,手举长棍喝道:“站住!” 来人慌了神,忙叫,“别打,是我!” 我一听,原来是青年点儿的刘某某。于是停下来和他说话。这时,两边的老莊和晓哲也飞速冲了过来。我们一商议,决定徇私情,放刘某某一马,不向青年点领导汇报。这样可以免得他挨批评,也不伤彼此和气。第二天睡了一觉醒来,传来消息,各队知青都说我们看瓜小组厉害,以后千万不要冒险偷瓜了。改编的偷瓜诗完全不管用,但仍然不妨碍知青们拿来画饼充饥。潜在的偷瓜贼和忠实的守护者同乐,假装扮演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件事是知青中的秘密,农场领导从未向我们提起此事。
觊觎瓜田的不仅是知青,还有附近生产队的青年。他们的行动也不限于夜间,因此我们在白天也要看守瓜田。瓜田的一端是防风林带。我们利用两排杨树,搭起了瞭望台。两排杨树的间距有两米多,瞭望台大小约4-5平方米,距离地面约2.5米。在瞭望台上,整片瓜田和路上往来行人都一目了然。上有树荫遮阳挡雨,微风吹来,周身凉爽,很是惬意。
一天下午,眼见一个农村青年背着书包走来。他二十多岁的模样,中等身材,稍显消瘦,穿着整洁,一看就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看见我就走过来搭讪,不待邀请就爬到瞭望台上。我知道他的来意,也不说破。他也真能唠嗑,挖空心思找话题,和我对坐说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可能感觉口干舌燥,工作也做到家了,于是起身,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布口袋。他笑着对我说:“口有点儿渴了,我下去摘两个瓜吃。” 那神态就像到自家后院里摘瓜一样,没有丝毫的扭捏。我马上回答说:“不行,我们的瓜不能随便摘,你走吧。” 他的笑容很快凝固成僵硬的表情。他瞪着我,气得说不出话,只好悻悻地走了。对面地头的老莊跑过来问我:“你认识他吗?我以为你跟他说了那么半天,肯定要让他摘瓜了。” 听我说了经过之后,他大笑了一阵。后来看瓜的几位朋友一致认为,这个恶作剧的办法不错,值得推广。可惜他们都没有实际演练的机会。
我们防备的重点是本场知青和当地青年,有时也看着农场和研究所领导。蔬菜队种的西瓜和香瓜,基本都外卖赚钱了,本场知青吃不到。有那么一两次园艺所和农场领导搞了一点儿高层活动,让蔬菜队贡献了一点西瓜和香瓜。这事儿不大,但是群众不能吃瓜,领导可以吃,是搞特殊化。于是我们看瓜小组借题发挥,利用我们学到的政治教条向领导“发难”,提了一堆意见。研究所和农场领导有点儿发怵,赶紧把我们找去解释说,外面来了客人,我们总得尽一点儿待客之道。请客人吃几个瓜,也总得有人作陪。领导绝不是搞特殊化,以后也不会搞特殊化。总之,领导吃瓜,是工作需要。从那之后,园艺所和农场领导还真的是遵守诺言。后来只有一次摘瓜,是用来招待前来参观匈牙利客人。中国人历来好客,对待国际友人必定是要热情招待的,何况是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客人。按当时的宣传口径,国际上真正搞社会主义的国家,只有中国和阿尔巴尼亚,其余的社会主义国家或多或少都在搞修正主义。不过既然人家远道而来,那就是还当我们是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次我们也没有任何异议,摘瓜便摘瓜,不能让人以为我们小心眼儿。于是我们但见两位客人高高兴兴而来,满面笑容而去。
夏蚊和秋蚊 看守劳动果实,不仅要防备步兵偷袭,而且要防备蚊子的轰炸。开始我们对此无可奈何,只能靠多加走动,以减少被叮咬的机会。后来不知是谁发现,可以买到蚊帽,于是我们都配备了蚊帽。黄绿色的蚊帽有很宽的帽檐,从正面延伸到耳边。帽檐上垂着绿纱,脑后是黄绿色的布,下面有松紧带封住领口。我们戴上之后,坐在田边地头,好像大头青蛙。青蛙是捕蚊能手,我们则是躲避蚊子的青蛙。
蚊子喜欢阴凉幽暗,到了傍晚,人在某处停顿不到两分钟,就会见到许多蚊子小姐们来拜访。它们果然如鲁迅先生所说,在叮咬吸血之前,先围着人哼哼唧唧地讲一番大道理。完成了说服工作之后,它们就各自降落在心仪的工作岗位。透过帽纱通常可以见到一二十只蚊子落在眼前,但是它们无法突破面前的防御工事。正面攻击不成,蚊子大军就开始迂回包抄,寻找防御体系的结合部,或是领口,或是手背、或是脚腕、或是衣服薄弱之处。那时蚊子最大的贡献就是让人保持清醒。被叮咬几处后,烦人的痒驱走了睡意。空袭警报来临时,人特别警觉。
按我的“科学”观察,夏天和秋天的蚊子是有区别的。夏天的蚊子,舞姿似乎比较轻盈。它们刚入行不久,总是小心翼翼,到处试探,一有风吹草动就拔寨而起。它们演唱功夫甚佳,采血却颇不专业,时常拖泥带水。它们注射毒素也是点到为止,身后往往留下一串带针眼的小丘,给人的感觉主要是痒而烦人。秋后的老蚊子则是体态臃肿,飞行显得有些笨拙。不过它们是真正经验丰富的老护士,熟门熟路,前来拜访也懒得搭话,径直取出大号针头,动作既准又狠,一针见血,动作干脆利落。眼见其肚腹鼓起,充满血色。那副贪婪的吃相,让人心生另一种厌恶。夏蚊虽然烦人,但至少舞姿好看。秋蚊却是贪得无厌,一无可取。拍死夏蚊,常常只见躯体,打中秋蚊,却是一片血肉模糊。
某日黄昏,蓬草闲着无趣,就伸出手臂,坐等蚊子小姐。不久一位小姐款款飞来,轻盈着陆。但见她细腿修长,薄翼透明。涉世不深的蚊小姐,哪里晓得人的恶意。她落稳后,就低首翘臀,运力长吻,一举将针管插入皮肤。随着一丝微痛传来,我迅速用另一只手拉紧手臂的皮肤。这只蚊子感觉不妙,马上蹬腿展翅欲飞。但是她的针头却拔不出来,又无法弃针而逃,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绝没有佛教徒的慈悲心肠,在观察过蚊子的绝望之后,一掌拍下,结束了实验。
三十多年后,蓬草偶然读到清代文学家沈复写的《浮生六记》。他在描写幼年童趣时写道: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读到此处,蓬草似乎被搔到痒处,不禁想起当年在瓜地旁观察蚊子的情形。那时没有蚊帐。在宿舍里睡的是通铺,也没法支蚊帐,不知还有这种玩儿法。守夜之时,天当被,地当床。想象不出,那蚊帐要有多大,该往哪里去挂。回想起来,见不到“鹤唳云端”,还真有几分遗憾。不过那个时候可遗憾的事情很多,何止是缺少生活中的情趣?
坐视穹庐 北方的夏季,日照时间很长。早晨四点之前,天已破晓;晚上八时之后,日方西沉。劳作的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夜的蓬草,却是晨昏颠倒。夜尽看启明,遥闻雄鸡报晓;日暮迎长庚,屡见倦鸟归巢。一早一晚都是清静之时,东方的曙光和西边的落霞看起来都很美。此情此景,终生难忘。平时终日劳累,没有闲情去欣赏身边的景色,现在却是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自然的美妙。日出日落之时,天地都显得无比旷远。面对穹庐之之大,不仅会感觉到个人的微不足道,也会感觉到心胸开阔。大自然能够让人忘却生活的困顿,排解心中的郁闷,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
日夜交替,循环不已。夜晚与晨昏不同,又是另一番体验。无月之时,坐望星火闪烁,静待斗柄西旋,任凭时光流逝。有月之夜,每逢微风徐动,但见树影轻摇,洒落一地碎银。夜深人静,唯有虫鸣。深邃的夜空隐藏着无穷的奥秘,令人遐想。十来岁的时候,我曾经读过一本小书《宇宙的秘密》,里面讲了太阳系和银河系,但是并没有提及星系的起源和演化。不过读过那本书后,夜间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怪梦。先是听到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如敲金属巨鼓。随后只见巨大的太阳占据视野的大半,周围无一物可以遮挡耀眼的强光。于梦中惊醒,自觉骇然。
1974年,国内出版了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的著作《宇宙之谜》。我于放假回家之际看到这本书,于是猛读一气。下乡之前,我的自然科学常识几乎全部来自于《十万个为什么》。在那个知识荒芜的年代,读到《宇宙之谜》也算幸运。在下乡四年多的时间里,这也许是对我的思想产生最大影响的一本书。它启发了我的心智,拓展了我的眼界。海克尔在书中描述了生物进化、心理学和宇宙的演化等方面的知识。我从中了解到,人的演化只是整个自然演化过程中的一部分。书中某一章的前面,海克尔引用了英国大诗人亚历山大·蒲柏的几句诗:
最近高天层上的人都在看 地上人的行动很离奇 有人发现了自然规律 居然做出这样的事体 他们在看我们的牛顿 好比我们在欣赏猢狲
最后两行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宇宙真是无比深奥,不知是不是真的有更加智慧的生命,把地球当作他们的牧场和动物园。和浩瀚的宇宙相比,人间的纷争实在微不足道。当我每日面对夜空之时,只能依据极为有限的天文知识去幻想宇宙的奥妙。田舍郎不时梦想,什么时候能有机会更多地学习这些知识呢?蒲柏其实非常崇敬为人类做出巨大贡献的牛顿,并为他写下墓志铭:
自然和自然的法则在黑暗中隐藏,上帝说,让牛顿去吧。于是一切都被照亮。
田舍郎在等待着某一天能够上大学,不是去学习我曾经喜欢的政治经济学,而是自然科学。到了那个时候,科学的闪电就能够照亮大脑的夜空。
行文至此,不禁想起一件趣事。许多年以后,我居住在美国的小城。这里的环境与农村无异,随便登高一望就是天高地远。有一天傍晚外出就餐,一位后辈突然说,第一次见到天空这么宽阔。这个后辈生长于大城市之中,从未有机会见到地平线。她先前所见的天际线都是由眼前的楼房的轮廓所构成,根本没发现天地有多辽阔。
另一件趣事发生于1994年。洛杉矶地震之后,城市断电。洛杉矶警方收到多起报警,外星人入侵美国上空。报警的市民们所见到的不是外星人的飞船,而是闪耀于夜空中的银河。现代社会的不夜城一直在灯光的笼罩之下,由此在空气中产生散射,令银河的星光弥散在城市的光污染之中。许多市民从小到大,很难见到星光。突然而来的“外星人入侵”,使他们惊慌失措。
《宇宙之谜》的前因后果
视野的限制和信息的污染都可能妨碍我们的目光。当我们走向成熟的时候,常常会回头去审视既往的经历、审视那些在年轻时代给予我们巨大影响的事件、思潮和书籍。
1974年,中国大陆出版《宇宙之谜》。这是一件颇为出人意外的事件,其中也有背景。海克尔是达尔文进化论的拥护者,其“生物发生律”是对进化论的有力支持。恩格斯和列宁都曾高度评价了这本书。鲁迅也曾经介绍过这本书,并且予以赞扬。毛泽东在年轻时曾经读过《宇宙之谜》,到了晚年仍然念念不忘。他在最后一次与刘少奇见面时还向刘建议读几本书,其中包括海克尔的书。1972年,在复旦大学工作的袁志英等人奉命翻译这本书,应该是源于毛泽东的兴趣。不然在到处都是“红宝书”的年代,这本外国人的书籍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中国大陆各地新华书店的书架之上?
毛泽东曾屡次和来访的德国政治家们谈及《宇宙之谜》及其哲学意义。根据袁志英教授的文章【1】,1975年曾经访华的西德总理施密特曾经回忆:
“……毛回答道:……不过唯心主义没有什么好东西!我本人是马克思的学生,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我对唯心主义没有好感,我对黑格尔,对费尔巴哈,对海克尔感兴趣。……于是我们岔开正题,谈了10分钟的哲学。关于恩斯特·海克尔和他那部粗糙的唯物主义著作《宇宙之谜》我不想深入讨论,40年前我曾在父亲的书橱里找出这本书,并阅读了它。……”(HelmutSchmidt:MenschenundMächte,SiedlerVerlag,1987,359页)。
另一位德国政治家——前西德国防部长施特劳斯——来访中国时,毛泽东也曾与其谈及《宇宙之谜》。他没读过这本书,大感尴尬。毛泽东大概是失望了。德国是个出哲学家的国度,但未必所有的德国政治家们都喜欢哲学。在五十年代,法国哲学家萨特曾经访问中国,并且希望和毛泽东谈哲学。不过据说失望的却是萨特,因为二十世纪的西方哲学并未进入毛泽东的视野。反过来,萨特和他的情人倒是受到毛泽东的不小影响,后来萨特欣赏文革的狂热也许与此有关。
当年阅读海克尔的《宇宙之谜》时,我深深地被他的“生物发生律”所吸引。“生物发生律”(也被称为“重演律”)认为:个体发生是种系发生简单而迅速的重演。海克尔绘制的不同物种胚胎发育图显示,高等动物在胚胎发育期依次经历其种系祖先的形态,比如人的早期胚胎和鱼很相似。 实际上,在绘图中海克尔夸大了不同动物胚胎发育期的相似性,也因此遭受到很多批评。后来他自己也曾经修改过胚胎发育图,但是他最初的绘图却一直被引用。大约100年后,更全面和细致的研究表明,海克尔的绘图中存在不少错误,有些图是他想象出来的。因此海克尔和他的重演律遭到激烈的批评,他所绘制的胚胎发育图也理所当然地被驱逐出组织胚胎学教科书。现在生物学家们已经抛弃了“重演律”,认为发育过程比重演律要复杂得多,但仍然承认在发育过程中存在重演现象。
今天看来,海克尔所表达的思想仍然有助于我们理解生物的统一性。我后来学习神经解剖学和神经生理学的时候,海克尔的这一思想对我理解神经系统的结构和功能有很大的帮助。阅读科学文献时,研究者们虽不明言,但经常采取这一思路去探讨神经系统结构和功能的演变。他们并没有把“重演论”的思想当作教条,而是借助它的启发,去探究未知的领域。
许多科学家相信,真理就是还没有被证明为错误的理论。真正追求真理的人,应当对新知识怀抱宗教般的热忱和渴望,却不可对现有知识抱着宗教般的忠诚。自然科学如此,社会科学也如此。
秋风飒爽 秋天收割后,一堆一堆的玉米棒留在地里,来不及运回。还有很多玉米棒,高粱穗和谷子都运往场院拖粒,晾晒。收工后要有专人整夜看守,这是又是男青年的事情。 保卫劳动果实不是小事,不能掉以轻心。我们两三人一组,巡视地里和场院里收割的庄稼。我们腰挎手电筒,手持长棒,假扮英雄好汉。时聚时散,彻夜不归。
春季看守温床最为无聊,好似守株待兔。夏夜灌溉极为劳累,少有喘息之机。冬季守夜,则是严寒难当。比较起来,在秋天守夜是最令人心情舒畅的。这时天气虽有些冷,但还不是严寒。只要多穿一点儿衣服,勤走动就不会感觉太冷。夜半之时,可以用枯树枝点燃一堆篝火取暖。偶尔也会弄到一瓶半瓶劣酒,二三好友开怀对饮。熊熊篝火,飒飒秋风,仰望星空,憧憬未来。此乃一年之中少有的快乐时光。我在一首诗里这样描述当年的情形:
巡田呼挚友,守夜扮英雄。 出没林涛里,隐约云影中。 笑谈心腹事,畅饮两三盅。 月落寒霜降,风吹篝火红。
晓哲是与我一起守夜最多的伙伴。某日他突发灵感,构思了一部小说,叫《大梦初醒》。接着他又提到小说的梗概和其中的一些细节。晓哲特别聪明,但是他兴趣广泛,关注点转移很快。此后再也没提这件事,我也没听他写过小说。又过了几天,他说起汉语的发音以及音韵反切的规则,比如,“沾”字的读音可以用反切标注为“之安”,就像我们开始学拼音,快速连读就成了“之安,沾”。想必这是晓哲看到某本书籍后,突然对反切起了兴趣。我对反切一窍不通,只记得二姐讲过《镜花缘》里的一个笑话。说的是白民国的老学究教学生念书,把孟子说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错读成“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唐敖和多九公等人误以为老学究讲的是关于反切的极其高深学问,受了一大顿教训。后来唐敖发现老学究竟然把“幼”字读成“切”,把“及”字读成“反”,不免大感吃亏。《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研究反切成癖,借书中人物之口,用反切方法考证古书中文字的读音。如果晓哲把写小说和研究反切的两个偶然兴趣融为一炉,或者能继承李汝珍的衣钵。果真如此,我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兴之所至,来一番“切吾切,以反人之切”,然后令他大感吃亏。
同是秋天守夜,不同的年份也有不同的感受。下乡的前两年,青年农场人数逐渐增加,达到全盛时期的150多人。那时多数人不满20岁,属于少不更事的年龄,没有愁绪。从第三年起,开时有大学和中专招生,虽然人数很少,但已开始动摇人心。稍后大庆油田招工,又走了一批人。这期间我也有几个较亲密的朋友相继离开:晓哲、小闻和老鲍都走了。生活中少了几位谈得来的朋友,未免时感寂寞。人心浮动,大家都开始思考前途问题。再逢秋天,心境不同。
镜里少白头,乡间几度秋。 浮云无定所,鸿雁有离愁。 落叶随风起,枯蓬伴水流。 此身何处去,今夜梦中游。
西风摇木,落叶纷纷,不免令人顿生萧索之感。此时此刻的秋天,就显得不那么可爱了。
风吹背后寒 冬季来临,场院旁还有将近20万斤没有脱粒的玉米棒,都堆在用玉米秸绑成的围墙里。这时守夜,就有点儿难熬了。我和晓哲结伴,继续彻夜看守场院,既不能走远,也无处取暖。于是就在场院旁的路上,来回走动。
冬天日短夜长,遍地积雪。月上枝头,人入梦乡。近处一片皎洁,远方四野苍茫。风过林梢,沙沙作响,时而吹落几团白雪。每逢无月之夜,寒星闪耀,北斗高悬,格外清晰,夜空更显得幽远神秘。此刻只有我和晓哲两人在冰天雪地里漫步,边走边谈。晓哲有一台大收音机,时常把波段调到短波,偷听境外广播,顺便学几句英语。更多的时候是两人搜肠刮肚,回忆读过什么书,找话题打发时光。 巡视之时,我们也时常听到哗啦哗啦的响声。那是玉米叶被拨动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贼人作案,跑过去却什么人影也没见到。两人举着手电筒仔细搜寻,仍然一无所获。最后我们相信,一定是鼠辈在作案。虽然夜猫子的名号里带个“猫”字,对捕鼠却全不在行,只好任其溜走。 我们每晚来回走动,走累了就要停下来休息。大脑活动只能产生有限的热量,人一停止走动,寒意就袭上身来。为了御寒休息,我们在一大堆玉米秸上弄出一个坑,人躺进去,再盖上更多的玉米秸挡风。我们每晚就在这里面小睡一会儿,但很快又被冻醒。于是爬起来,使劲儿跺脚活动身体。大约四十年后,蓬草回忆当年情景,写了一首诗,名为《守夜》:
数九严冬守夜长,出门即刻手足僵。 频呵冷雾霜眉染,笑舞冰凌剑气扬。 风啸林梢吹落雪,枝摇月影碎寒光。 仰望疏星天欲晓,晨归项背几回凉。
这段经历是刻骨难忘的。同样难忘的是一段历史,因为它几乎每天都在心头萦绕。每天夜晚,蓬草都会想起两句诗: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蓬草在未满11岁时读过抗日英雄于天放写的《牢门脱险记》,其中提到这两句诗。读过一遍之后,终生难忘。于天放是东北抗日联军的《露营之歌》的作者之一,这两句诗是正是他的手笔。在冰天雪地里守夜,让我更深切地体验到当年抗联战士们面临的严酷环境,以及他们的英雄气概。
于天放是东北抗日联军的重要领导人之一,1944年因叛徒出卖被捕。1945年7月12日,于天放与抗联战士赵忠良一起打死日本看守,越过了铁窗和三道铁门,并在监狱内留下诗句:
中日世仇不共天,十载抗战破万难, 行动失慎遭逮捕,中国男儿入牢监; 威迫利诱逼降策,救亡信念铁石坚, 囹圄铁窗寒冬度,草木葱茏虎归山。
于天放成功越狱后,日寇震惊,展开拉网式搜索,都徒劳失败。文革初起,于天放被扣上叛徒和特务的帽子,受到迫害,于1967年5月3日逝世。这位令人尊敬的抗日英雄怎么会成为叛徒和特务呢?这是我十几岁时一直感到困惑的许多事情之一。
守夜三部曲 说起夜猫子守夜,可以分为人生的三个阶段。这是夜猫子经历的激流三部曲,胡乱借用巴金大作的名称,就是家、春、秋。
家的阶段:文革期间,父母被批斗,晚上回家很晚。我们也跟着睡得很晚。上初中时,学校组织学生到公共交通系统当售票员卖票。每晚收车时经常已经晚11点,清理结账后已过半夜,再去吃夜班饭,等赶回住处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初中毕业后即是失业,不知以后会做什么工作又不甘心无所事事,常常为此失眠。这段时间的守夜,有惊悚,有兴奋,也有忧虑。
春的阶段:青葱岁月的守夜,从属于农村生产劳动的需要。这段时间不过四年多,却在精神世界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看守温床,窝棚里,黑暗中,孤坐独思,苦捱寂寞。灌溉时,夜色下,奋力挥锹。静待田间,默听虫声。看守瓜田于穹窿之下,朝迎旭日,暮送晚霞,感受天地之广阔壮美。夜幕之中,皓月东升,北斗西旋,凝思宇宙之深远神秘。林荫道上,落叶声中,结伴而行。频频巡视四野,偶尔燃起篝火。沽酒对饮,餐风宿露。冬季守夜,则别有风味。皎洁的夜雪,凛冽的朔风,既壮美又威严。对身体和意志都是严峻的考验。回顾这段经历:有孤寂,有劳累,有闲趣,有沉思,也有艰辛。
秋的阶段:以秋来命名这个阶段其实没什么道理,不必把秋的含义当真。多年后,蓬草成为一名睡眠研究者。做睡眠研究的前十几年里,时常看管睡眠记录仪器到深夜。那时的睡眠资料是用机器把大脑和肌肉的电信号放大后,用来驱动带墨水的笔,记录在几百页长的纪录记录纸之上。这个过程中,经常会出现各种故障,例如墨水用尽或堵塞,记录纸走偏或被卡,如此等等。因此需要人不时检查。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自动电子记录才逐步取代了纸记录方式。但以后做研究,读文献,编程序,经常忙过午夜,有时则彻夜不眠。每有心得,又不免浮想联翩。大脑兴奋时,连续几周睡眠极少。这种习惯又时常溢出专业领域,阅读闲杂书籍时也常如此。这个阶段的体验也是多种多样:有专注,有刻苦,有疲惫,有紧张,有焦虑,有顿悟,更有惊奇和惊喜。
离开农场四十多年后,蓬草回顾夜猫子的三部曲,写下这首小诗:
夜猫子 蓬草 写于2020年9月16日 幼岁频惊世事纷,青春守夜对星辰。 读书最喜孤灯下,梦里还当自在人。
出乎我的意料,诗友张兆仁先生见到拙作后,挥笔写下唱和:
步韵蓬草兄 幼时一忆泪纷纷,梦里推窗入雪辰。 阅尽人间孤独事,与君同是过来人。
诗语感人,读罢不禁动容。不经意间,夜猫子又多了一个同党。想不到相距万里之遥从未谋面的的两个夜猫子,竟然产生了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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