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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蓬草 于 2021-9-17 07:18 编辑
当年曾是田舍郎 (连载二)
蓬草 写于2020-2021年
(二)菜园子张清
轮到蓬草下乡时,已经是1974年1月初,错过了去兵团的机会。当时黑龙江省的农业部门为自己职工子弟办了一个青年农场,地点在哈尔滨市郊区的黑龙江省园艺研究所。1974年1月5日,我带着一个行李卷,几套换洗衣服和几本书,来到了青年农场,从此当了四年多的田舍郎。直到1978年4月1日,才奔赴佳木斯医学院,成为一名大学生。
下了一次乡,没赶上去兵团,没赶上真正的插队,没有去守卫边疆。这几样都没沾上边,说起来没什么可以骄傲的谈资。很长时间里,这事有点儿令我耿耿于怀,总是有一种下乡不够“正宗”的感觉。
青年农场
到了青年农场,来到青年宿舍。放下行李卷一看,是一个大房间,里面是通铺,可以睡几十个人。我碰到的第一个知青是小闻,我就被安排睡在他旁边。劳动也分在一个队,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铺好行李,坐下说了几句话。小闻身材细高,和我差不多。他向我介绍了几句情况,彼此熟悉了一点儿。言谈中得知他喜欢绘画,这很符合他的书生模样。说到我的爱好,实在乏善可陈,只好说喜欢看书,对政治经济学感兴趣。我说的是实话,那时没有别的书可看,读的都是马列主义的书籍。后来小闻几次笑着对我说,你真是老实人,不知道掩饰自己。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对青年农场和园艺研究所才一点点了解。园艺研究所占了一片大致四方形的土地,每侧边长至少有两千米,由双排的白杨树隔成田字方格,作为防风林。其正门朝南,进门不远是一座办公楼,办公楼后有温床、马舍、巨大的菜窖,还有一排砖房。这就是青年点的宿舍,附近还有青年点的食堂。再向里走几百米,还有一栋砖房,这是我们后来的宿舍。中线东侧,前面是一片农田;中间是住宅区,供园艺所的职工居住;后面有果树园和葡萄架。中线西侧,则是大片的农田,靠近中央部分用来种菜,养猪。其余的部分则是用来种植玉米、高粱、小麦、水稻、大豆和谷子等大田作物。
青年农场的建立,为园艺研究所提供了额外的劳动力。起初是几十人,最多的时候有150多人。这其中也包括少数园艺研究所职工的子女,他们都不离开父母,住在自己家里。按照园艺研究所的需要,组成了农田队、果树队和蔬菜队,分别称为一、二、三队。此外还有七八个青年组成畜牧队。青年农场的场长和党支部书记分别由国家干部担任,平时的工作在园艺研究所的领导之下。园艺研究所中有国家干部,其中有不少科技人员,也有一些原本是地道农民的职工。一、二、三队各有一名农场的老职工当生产队长。这几位老队长在劳动中起到技术指挥和操作示范的作用。有一位老陈头就是以前给地主扛活时当“打头的”,也就是对农活儿特别在行的农民,被地主雇来当干农活的领头人。每个生产队里还各有两名知青作为队长,一名主要负责生产劳动,另一名主要负责政治学习和思想政治工作。
从当初的安排来看,青年农场的组织也算费了一番苦心。各级领导部门都有管好自己系统职工儿女的考虑,担心他们出事。这种管理当然受到当时左倾路线和思想的支配,强调政治思想工作,党团组织严密,绝不允许纪律涣散。园艺研究所有一些农业机械,比如联合收割机、拖拉机、手扶拖拉机、玉米脱粒机。这些机械承担了翻地,耙地,起垄,耥地,收麦,起土豆等操作,以及大多数的刨埯和一半的运粮工作。园艺研究所内还有汽车,但平时不参与实际生产劳动,只有在冬季刨草炭时,汽车才被用来从几十公里外运输草炭。和插队下乡的知青比较起来,我们的生活和劳动条件是比较好的,虽然生产劳动繁重,但是没有人拉犁的情况。
蓬草一来到青年农场,就被分配在蔬菜队,当了四年多的菜园子张清。不过《水浒传》里的张清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菜园子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名称而已。蓬草不仅老老实实当了四年多的农民,而且还当了两年多的蔬菜队队长。蔬菜队的特点是一年四季都在忙,没有农闲的时候。春天运肥,撒肥,在温床里育苗,然后移苗到农田,夏天主要的事情是锄草,灌水,喷洒农药,给柿子秧绑支架和打叉,摘柿子茄子和辣椒。秋天主要是收获各种蔬菜。冬天则是刨猪圈积肥,清理菜窖里的蔬菜,防止蔬菜过热腐烂。农忙时,我们还要帮农田队和果树队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帮农田队做的事情多一些:春天播种、夏季锄草。秋季事情更多,收割,运粮,打谷,脱粒,晒粮,收仓。果树队的工作相对轻松,我们帮助的次数不多,无非是剪枝修果木,培土御严寒。记忆当中,农田队和果树队从来没帮蔬菜队做过什么事情,可以说蔬菜队的知青是青年农场里面最辛劳的。
备耕时节人和畜
一年之计在于春。早春之时,农民就要为春耕春播做好准备。园艺研究所有机务队,春耕前翻地,耙地和起垄基本上是机械化操作。有时因为轮作,蔬菜地里也种玉米。第二年,机械化耙地施展不开,我们就得自己动手去刨玉米楂子。更多的事情是在春耕之前往地里送肥,撒肥料。
送肥的时候多数是用马车,偶尔也用牛车。装满一车农家肥运到地里,沿着垄沟走,每隔十几米,就放下一堆肥料,每十几条垄放一串肥料。肥料都送完之后,再把一堆堆的肥料扬散到地里。送肥的时间大多是在早春二月,依然还是天寒地冻,路上积雪都已被往来的车辆压硬。
赶车的车老板小王,是个小个子,结实能干,手上功夫了得。他挥鞭干脆利落,扬起手一挥而下,鞭声响彻四方,马车上路。马车在路上颠簸,马蹄踏踏作响,马铃随着马蹄在风中发出节奏鲜明而悦耳的声音。在返回的路上,马车更加轻快,铃声更加悦耳。在欢快的马蹄和马铃的伴奏中,寒风亮出刀子,毫不留情地割着每个人的面孔。那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有节奏的马蹄和马铃令人欣快,冷风又令人头脑清醒和皮肤疼痛。我从此对“痛快”这个词有了新解,就是疼痛里夹杂着快意。
牛马为人类劳作也相当辛苦。有时它们也会因为我们所不明白的原因而闹情绪,不愿意配合人的工作。有一次驾辕的青壮儿马发脾气,不听指挥,不让戴套包,还跳着嘶叫。平时不打马的小王动了怒,一手牵马,一手扬鞭。马鞭一甩,落在马背上,马疼得一跳。几鞭过后,马背上凸起几条印,那马渐渐老实下来。小王感觉心疼,但又想彻底制服它,于是挥鞭猛抽地面。随着每一声脆响,马耳朵就哆嗦一下。可怜的马被吓坏了,最后还是乖乖地上套拉车,不知它心里带着多少委屈。
马有野脾气,牛有犟脾气。当牛做马,造反时的表现迴然不同。马能嘶叫,长于跳脚闹事。老牛走路慢吞吞地,跳脚闹事不是长项。其哞哞叫声也不高亢,没法慷慨激昂地怒吼。牛擅长的是生闷气,外表上看不出来。有一天早晨我去套牛,这是头公牛。见我套车,它也不言语,突然低头一挑。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它用角甩到空中,再跌落下来。这头老牛平时走路都是不紧不忙,不料它这一招却是干脆利落之极。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老牛的看家本领着实不可小觑,不愧为牛魔王的后代。我爬起来,感觉安然无恙,再次走到老牛身边,小心翼翼地看它有什么反应。老牛到底心地善良,出了气之后,居然很顺从地任凭我驱使,并不继续犯浑。
我很纳闷,我和这头生性憨厚的老牛也没什么恩怨,为什么那天他看我不顺眼?也许是前一天拉车时受了气,需要发泄一下。几个星期之后,似乎有了答案。这一天,我们赶牛车运送菜苗,有个青年拿了一根一寸来粗,二尺来长的木棍,坐在赶车的位置。他嫌老牛走得慢,于是就用木棍去捅老牛两腿之间的要害器官。那老牛顿时惊慌不已,向前狂奔。老牛跑了十几米,速度刚变缓,又受到威胁,便再次快跑。如此数番,把老牛折腾无可奈何。老牛可能会想:用两条腿走路的动物都不是好东西,套车就是他们要干坏事的前奏。这大概就是我被老牛挑到半空的原因。
一万多年前,人类就开始驯化动物和植物,由此发展出农业和畜牧业,并且将家畜用于农业生产。人类文明的起源和农业息息相关,牛马在其中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人类总认为自己比动物高贵,可是人类的所作所为,也不见得比动物高尚。但愿经济发达了,农民不再需要奴役动物,令它们做苦工。不过话说回来,农民役使动物并不是存心虐待它们。农民所受之苦丝毫不亚于牛马,大家都一样辛苦劳作,怎么对待自己也会怎么对待牛马。役使牛马,或许也算得上“一视同仁”或“一视同人”吧。人在学会同情自己之前,大概也不会同情动物。
旷野长歌
三四月份,空气里弥散着春天的气息。清风拂面,神清气爽。惊蛰一过,万物复苏。天气转暖,我们也脱去厚重的大头鞋和棉大衣。行走于路上,顿感脚步轻盈。春天的脚步,充满活力。知青们在春风里撒肥,刨楂子,修温床,筛土。干这些活并不太累,也不会热得使人口干舌燥。二十来岁的青年,精力旺盛。劳作之中,同伴们时而三两交谈,时而哼几声小调。
青年农场的知青的父母都是农业工作者,父辈中很少有人能歌善舞,也不注重培养子女的文艺才能。不过有一点儿歌唱天赋的知青,还是会在一百多人的群体中脱颖而出。朋友列兵身高182公分,比我大几个月。他的父亲和我母亲是同事,嗓音不错。列兵继承了他父亲的优点,也喜欢唱歌。四十多年过去,当我回忆起知青岁月时,还清晰记得他当时的音容笑貌。十年前,我得知他在哈尔滨学院工作。于是写好一封电子信件,通过电子邮件寄到学校,请人事处代为转达。其中有这样两段:
农场一别已三十余年。我多年来出国在外,与旧日朋友均断了联系。当年并肩劳动,抵足而眠;如今天海角天涯,四分五散。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近日在网上查看到你的状况,发现吾兄正执掌哈尔滨学院,不胜欣慰。借此机会或许可与老朋友们重新接上联系。晓哲,小闻,路兄,老庄,小丛,小徐子,王金和诸位可好?还有联系吗?还记得不少人当年的容貌,但也有不少人的名字都忘记了。
观吾兄照片,已非当年英俊小生。或许已经荣升爷爷或姥爷了吧? 细观之,不难辨认吾兄身材,容貌和神采。当年面朝黑土背朝天,生活艰苦,然不乏豪情。吾兄旷野长歌,美 不胜收,至今犹如在耳。“长江黄河澜沧江,波涛滚滚流水长,唢呐芦笙马头琴,千山万岭歌声扬。” 三十多年过去, 吾兄歌喉依然如旧否?
那时的“流行歌曲”都是革命歌曲。上面提及的这首歌的前后两部分从歌词的曲调都截然不同,好像由完全不同的人创作的。我给列兵的信中引用的是前面的四句,这四句歌词用不同的意象组合够成了壮美的意境,不同民族的传统乐器演奏的歌曲在祖国辽阔的山川上回荡。歌词整齐,前两句和随后的两句形成扇面对,显示出作者具备传统诗词知识的底蕴。歌词伴之以悠扬而抒情的曲调,令人产生深广的遐想。不过接下来的歌词就像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毫无文学艺术素养的人写的标语口号。 其后的节奏也演变为口号式的。可以说后半部分把前半部分糟蹋了。而我们欣赏的就是这前四句。这是列兵喜欢唱的一首歌。经他唱了多次之后,大家也都学会了。后来每当他起头,总有人跟着唱。
凭我搜肠刮肚地回忆,在我们的田间地头,没有人唱过《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女知青们最爱唱的是电影《洪湖赤卫队》中的歌曲。“手拿碟儿唱起来,...”,声音清脆。而韩英的唱段则是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男知青们爱唱的歌曲还有《长征组歌》,其中《过雪山草地》和《横断山》里面歌颂的英雄气概能够打动人心。这也是列兵非常爱唱的歌曲。蔬菜队的小李子最爱唱浪漫抒情的《飞行员之歌》,同时他也不时动情地歌唱文革中被批判为靡靡之音的歌曲:“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呐,…”
歌声不仅能吸引注意力,令人忘记疲劳。它还能满足人的精神需求,并由此产生人类最古老的文学,那就是诗。艺术是生命的升华,是人类对美的追求。精神生活贫乏的年代,还是不能使人放弃对美的追求。而艺术经过时间的过滤,总会淘汰糟粕而留下最美好的东西。
在寄出上面那封信后不久,我写了一首《听歌》:
晨起沐清风,丛林百鸟鸣。
田间挥汗雨,垄上起歌声。
清脆击银磬,铿锵动甲兵。
不觉天色晚,醉忘月东升。
美好的事物值得回忆,不是留恋火红的年代,而是怀念青春的活力。
田间机器人
每到春天四月,我们就要在温床里育苗。我们先用玉米秆扎成四方形院墙,每边约三十米长。中间是一个个大约一米八宽、八米长的温床。温床大约四十多厘米深,四壁是厚木长版钉成,中间由三条横木撑住,上面由多个木框玻璃顶盖封闭。每逢春季,土地刚刚解冻,我们就在温床里铺上约十五厘米厚的马粪。又到田间拉回一车车黑土,架起铁筛筛土。然后我们将覆盖筛过的黑土铺在温床里的马粪之上,整平后撒种,轻拌在土里。种籽有茄子、辣椒和西红柿。撒种后每天引水喷水,再盖上顶盖。每逢天气好的时候,就打开顶盖透风,傍晚收工前再盖上。马粪发酵和日光的热量加上充足的水份,使种籽很快发芽破土。此后幼苗每天长高一点儿。撒种三四周后,幼苗就可以长到十多厘米高。这时就可以将幼苗移栽到菜地之中。
移苗是在四五月份之交,是一年中最为繁忙的时候。我们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四点钟就下地,除了三餐之外就是劳动,一直忙到晚八时日落才收工。移苗需要分工协作:体力好的男青年负责刨埯(在垄台上刨坑);一部分人把温床的菜苗装在篮子里再用马车运到地头;一部分人负责把菜苗放到坑里;再有一部分人跟着水车负责把水浇到坑里;最后一部分人等水渗到土里后把菜苗扶正培土。整个过程必须紧张有序,每个人都有事做,没有丝毫空闲。负责前面两个工序的人干完了就回头去帮住后面的人培土。菜苗离开土地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很快就会被太阳晒干,栽到地里也长不好,甚至死掉。
我算是壮劳力,每次刨埯的活儿都拉不下。刨埯时用的工具是圆镐,稿把大约六七厘米粗,一端固定镐面。镐面的形状好似鞋底,两侧对称;大小也差不多,约25厘米长。镐面的跟部加厚,由一个卵圆形孔洞固定于稿把之上。刨埯时人弯着腰,双手握稿在垄台上刨埯。圆镐有一定的重量,刨下去比抬起时用力稍多一些。一个人负责两条垄,左边一镐右边一镐,交替刨埯。人在两条垄之间,倒着走。刨一镐,人向后迈一小步,动作相当刻板,节奏丝毫不乱。乱了节奏,就要多做无用功,刨起来更加费力。因此一切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落镐必须准确,不能偏离垄台,否则后面浇的水就会漏掉。间距必须划一,不能过密或过疏,都在一尺左右。刨的埯也必须足够深,才能栽好苗。我们就像在田间移动的机器人,连续刨几百米,一口气从一端地头刨倒另一端地头。到了地头,人直起腰,擦汗,挥一挥发酸的手臂,再大喘几口气。此刻才有闲心回望田间,只见田地里又多了几垄绿苗。然后转过头,再朝相反的方向接着干。
园艺研究所里还有一台刨埯机,是在手扶拖拉机的两侧安装好短短的小锹而成。在农忙季节,刨埯机主要为农田队服务。偶尔刨埯机来到蔬菜队帮忙,我们也会暗地里与它比赛。它行进的速度当然比人刨埯快一点儿,但一次也只能在两条垄上操作。算起来,两个人几乎可以抵得上一台刨埯机。记忆中,我每年都要当两三个星期的人力刨埯机。
几年以后,看到卓别林主演的电影《摩登时代》,不觉开心大笑。原来资本主义美国的工人和社会主义中国的农民在劳动时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单个的人都是生产链条中的一环,被动地受着有形或无形的力量所驱使,每日每时都重复着简单和刻板的动作,感官麻木,思维凝滞,看不到一点儿自主性和灵性。也许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异化,是大规模生产过程中的一个必经阶段,并非资本主义所独有。
在社会化的生产过程中,每个劳动者都是有机体的一部分。如果把这个有机体看做是一台机器,那么个人也就相当于齿轮和螺丝钉。社会进步的意义就在于,不能把人矮化为齿轮和螺丝钉。推而广之,把人仅仅当成齿轮和螺丝钉的事业,固然可以发挥很高的效率,但不是一个令人向往的事业。人是有自主性的,有追求自由的倾向和权利。传统的机械大工业生产,有压抑人的自由和自主性的趋势。随着科技的发展和劳动者教育水平的提高,个人的自主性和自由成为提高创造力和工作效率的重要因素,也是促进各种创新的重要因素。因此我们看到,在谷歌公司内部,现代码农们的工作环境已经大为宽松。不过在中国的一些科技公司内,仍然盛行着“996”的工作文化,既每天工作12小时,每周工作6天。
田间泥水匠
田间机器人劳作时,最累双臂,练的是铁臂功。与此不同,那些在移苗过程中扶起菜苗培土的人是另一种累法。他们要大弯腰去干这件事,腰累了就蹲下来干;腿酸了就再弯腰干,或者半蹲半跪。就这样从地头到地头,反反复复。他们更像是田间的泥水匠,练就的是地蹚拳。刨的埯里面浇上水后,有时会流出来,跑到垄沟里。泥水匠们的鞋和裤腿都沾满泥水,两手更是用来埋土抹平的瓦刀。
那个年代,不知是谁发明了一句口号,风靡全国。那就是:知识青年要在广阔天地里,出一身汗,滚一身泥。知青们不知一天出几身汗,滚多少泥。田间机器人们完成工作后,就改为当泥水匠。练习完铁臂功之后,接着练弯腰功,蛤蟆功和泥爪功。蛤蟆功是将蹲功和跪功合二为一,是蔬菜队的独门功夫,别队的知青不屑一顾。其姿态低下,不甚雅观,再配之以泥爪功,更是不堪入目。蔬菜队的独门绝技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夏天给柿子秧打岔,收获时摘菜,都得弯腰下蹲。
我开始练蛤蟆功很不得法,练了不久,前进几十米就腰酸腿麻。后来找到窍门,关键是要把泥爪功练好练快,这样蹲的时候,两腿能不断活动前行,虽酸不麻。天下武功,唯快不败。一苗在手,左右端详,慢条斯理,守株待兔,焉得不败?蔬菜队的知青都练就了这种唯快不败的绝技,我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天下武功常有相通之处,唯快不败的心法在挑担和抗麻袋时也有用,只不过这时的快要用在腿上。重物在身,走同样远的路时,快走可以少挨累少受罪,只有笨伯才会挑着担扛着麻袋原地不动。如果能做到,最好快点儿走,争取多休息一段时间。
有一年场领导突发奇想,决定将蔬菜队和果树队合起来劳动试试。我们帮果树队干活儿,发现他们都是直着腰干活,给果树剪枝的时候,也就是练一练仰头功,毫无困难。轮到果树队帮我们移苗时,他们可就遭了殃。果树队的老师傅何队长对我们的唯快不乱武功不以为然,担心我们把秧苗弄坏,一再要求我们慢下来。何师傅个头不高,方脸,十分端正。他平时走路习惯将两手相搭,背在身后,加之说话嗓门很大,两百米开外就可以辨认无误。蔬菜队的知青们看见身影,听到动静,就放慢速度。我那时是蔬菜队的队长,自觉可以与何师傅抗衡。我的办法是装聋作哑,唯快不败,没等何师傅赶过来,我就到了另一端的地头。蔬菜队的知青尽管深藏绝技,但在何师傅面前也不得不收敛。一旦何师傅不注意,就重施故技。双方拉锯半个月,总算及时完成移苗工作。
移苗时的泥水匠的工作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到了抗旱之际才见真章。
抗旱的劳作
烈日当空盼雨难,禾苗焦渴叶枯干。
安能吞吐松江水,一日遍浇塞北田!
菜苗移到农田后,其根系还不够发达。如不及时浇灌,在日照之下很快就会干枯。当时我们并没有喷灌和滴灌的技术,只能引水漫灌。在园艺研究所的一角,有座电机井房,距离我们的菜田大约一千米。电机井从70多米深的地下抽出清冽的地下水,然后再引到菜地边上。在建立青年农场之前,研究所就已经建起了一人多高的土筑引水渠。这条水渠一旦出现裂隙或豁口,水就会夺隙而出,改道漫流。因此需要对它随时检查修补。从大的引水渠到地头,我们就要修好临时的引水系统。
土筑的临时水渠吸水太多,而且特别容易漏水。于是蔬菜队的领队决定用铸铁和塑料管道试一试。运来几根铸铁管道后,我们几个壮劳力就开工了。一根铸铁管道有5米长,外径约15厘米,重约200千克。四个人扛起来虽然不算太重,但似乎比单人扛一个二百来斤的麻袋还困难。几个人高矮不一,走过垄沟和垄台时低一脚高一脚,无法保持一致。每个人都感觉肩上忽轻忽重,晃来晃去,生怕一人跌倒,祸及他人。和装粮食的麻袋包不同,这个生铁铸的东西一点儿也不体贴人的血肉之躯,尽情在肩头扭来扭去。有一次,在从车上卸铁管时,几个人配合有误,铁管一端从车上滑落,另一端翘起。前面的列兵首当其冲,翘起的铁管朝他头顶落下。他身后的小闻急忙用手接了一下,再用肩顶住,缓冲铁管的下落之力。列兵哼的一声摔在地上。我们几个人都十分紧张,围过去看。列兵疼得咬紧牙关,坐在地上揉了半天头顶,起身说没问题,于是又和我们一起劳动。列兵身材高大,被砸了之后头顶又高出一厘米。
铸铁管有限,又太沉,不便于随时改水道。于是技术员牟师傅又调来小白龙,其实是薄塑料管。当充满水的时候,管道鼓起,宛若龙身。我们兴高采烈,心想这回不用扛那些死沉的铸铁管道了。连接好小白龙,到了地头,又来了新麻烦。我们需要同时向十几条垄沟里放水,灌完之后再换十几条垄沟。总不能把小白龙开肠破肚,同时向这么多垄沟放水。两条计策都不成功,最后还得用“土”办法,培土造了150多米长的临时水渠。培土造渠,大水漫灌,即费力又费水。好在周围村落用水量有限,当时并没有地下水缺乏的问题。
真正的灌溉是在夜间。原因是夜间人不用吃饭,可以彻夜开动井房的电机,不必时开时停。晚上抗旱是男青年的事,大多是两三个人在一起。我们吃完晚饭,就赶到电机井处,告诉管理井房的师傅启动电机,开闸放水。然后回到菜地,一路上检查一千多米长的干渠。
开渠漫灌这事虽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是真正做起来也很不容易。虽然菜田的垄沟比较短,但也有250米长。仅仅依靠垄台和垄沟之间半多尺高的落差,不可能使水从一头流到另一头,只能灌完一头,再灌另一头。真正的麻烦是,土地并不是完全平整的。水流过一段,就会碰上一段凸起,无法前行。经过一阵徘徊,水就会自行决定越过垄台,自动向低洼处流动。如不及时发现,就会不可收拾。如果一块高地四周被水围住,那就再也没有办法对其灌溉。因此一旦开始放水,人就要不停查看。见到不好的苗头及时补救。
所谓补救,无非就是学习大禹和他父亲鲧的办法:一是加高垄台薄弱之处,二是疏导垄沟。相邻的垄台垄沟,有高有低,有深有浅。机井抽出的水有固定的流量,必须同时向十来条垄沟里放水才不至于到处泛滥。在水流即将到来之际,把一条条笼沟加深,连续几十米长,不是易事。这样的情形,每晚都要遇上几次。水渠垄台决口,更要及时堵上。这时就要竭尽全力,挥锹添土,不能喘息。一个晚上,水流不息,人也不能松劲。经过几番折腾,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人也和泥人差不多了。
“脱坯打墙,不死见阎王。” 这话说的是和泥水打交道的活儿太累。引水灌溉,也是一样。有过这点儿经历,就不能不佩服鲧和大禹两位治水的老前辈。父亲治水不成功被杀;儿子治水成功,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受人敬仰的人物。治理河道之水和治理垄沟之水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不论成功与否,两位都是治水的英雄。按照现代农业的标准来看,我们彻夜漫灌,则是浪费水资源的英雄。
锄禾日当午
盛夏来临,地里的禾苗菜苗生长旺盛。几场雨过,农田一片新绿,野草也趁机疯长。这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锄草。农田队的玉米地很长,一条垄或是一千米长,或是两千米长。果树队和蔬菜队的人也都去帮助夏锄。夏锄一般要三次,叫做三铲三耥。铲地后,垄台上的土就会落到垄沟里。这样禾苗就容易倒伏,需要经过耥地,把土再耥到垄台上。耥地是机械化操作,拖拉机带着犁,跑过就是。
蔬菜队的地没有农田队的地多,但是每亩地上都要多付出几倍的人力照管。菜地需要经常灌水,草也长得更快。因此,蔬菜队锄草的时间长次数多。有些菜地比较小,拖拉机施展起来不太方便。于是我们偶尔也用老牛拉犁,人跟随其后扶犁耥地。耥地是在原有的垄沟里操作,不会走偏,只要把握好犁的深浅就可以了。比起父辈当年人力开发北大荒,耥地还是容易多了。横向相比,有些插队的知青们还是人拉犁,比我们也要艰苦些。
夏锄有多重作用。第一是除草,这是显而易见的。第二是保墒,也就是保留土壤中的水分。锄草时顺便松土,把水汽向上蒸发的气孔打断。第三是剪苗。播种玉米时,为保证较高的出苗率,每个坑里最好撒入三粒种籽,出苗后还要及时在缺苗处补种。有时一个坑里的几粒种籽都及时发芽破土而出,三四棵幼苗挤在一处影响生长。锄草时就要顺便锄去多余的苗,一处只留一两棵健壮的苗。老陈头是农田队的队长,做农活技艺精湛,亲手示范。他的锄头飞舞,动作干脆利落,落点准确,让知青们开了眼界。不过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老陈头演示到兴奋之时,抬头和青年们说话走了神,一锄把三根幼苗连根铲断。这事被几个调皮的男青年抓住,屡次私下里模仿老陈头的动作和语气,开心大笑。玩笑归玩笑,大家都知道老陈头的种田本事,内心其实挺尊重他。
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很多青年铲地的本事都突飞猛进。也有笨拙如蓬草的青年,虽然铲地也不落后,但终归是略逊一筹。达不到神乎其技的境界,自然不会产生劳动的快感。烈日炎炎,人被晒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心中所念是最好是能及时喝上一瓢凉水,尽快锄草,到了地头可以在树荫下好好轻松一下。每个人的衣服都很快就被汗水湿透,随即又被如火的太阳蒸干。一天反复几次,衣服上透出泛白的盐渍,变得僵硬,犹如盔甲。此时此刻,最活跃的文艺青年也没有了唱歌的欲望。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每个中国小孩儿都知道这首诗,可只有亲身在田间锄草才知道诗中所言不虚。许多年后,蓬草才得知,年轻时写下如此感人诗句的李绅日后做了官,却不仅生活奢华,无视民间疾苦,而且是个酷吏。我相信李绅写这首诗的时候,是带着真实的情感。但是权力腐蚀了他的内心,私欲的膨胀令他变成一个品格低下和残酷的人。历史是那么值得回味,却又时常相似。
尽管锄草是每个中国农民的看家本领,它却一直是我厌恶的劳动。尽管经过四年多的磨练,我还是一直讨厌它。回忆到此,不禁想起陶渊明的《归田园居 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若论务农锄草,蓬草自料比陶公技高一筹,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陶公那种恬淡和坦然的境界。陶渊明是为了逃避他所厌倦的政治环境而务农,他对官场没有任何向往和留恋。而蓬草却并非一心务农,而是一直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够上大学。许多年后,蓬草回忆务农往事,写了一首诗,名为《夏锄》:
清晨入菜田,日午口生烟。
暂避树荫下,横锄卧垄边。
神州天地广,何处桃花源?
自古农夫苦,耕读难两全。
这是当时劳动情景和心境的真实写照。中国的农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艰苦的劳动呢?离开农村十来年后,蓬草到了美国,亲眼见到中美农民和农业间的巨大差异。在美国只要不住在大城市里,随时可以见到大片的农田。在华盛顿州居住的时候,我家后院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现在居住在宾夕法尼亚州中部的小城,开车上班不过十分钟的路程,途中就经过三片农田。可是在这些农田里却见不到人影,一年里难得见到一两次机器收获。各种禾苗在不知不觉中钻出地面,茁壮生长,然后成熟,又突然在一夜之间被收割干净。美国在农业方面的自然条件实在太好,似乎年年风调雨顺。机械化的操作,高科技的育种,大大提高了农业生产率。美国的农户不足总户数的百分之二,真正从事田间作业的农民不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一。
中国人多地少,除东北大平原之外,很难实现大规模的机械化操作。中国的农业生产压力大概只能在人口逐渐减少之后才能缓解,可是迫在眉睫的人口萎缩和老龄化又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大问题。不过科技的发展常有出人意料之处,也许若干年后,农业生产会变得更加集约化。到那时生产农作物更像是大工厂内的机械化和智能化的过程,在有限的土地上向空间发展,成为立体的农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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