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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业居幽处,到来生隐心。 南山当户牗,沣水映园林。 竹覆经冬雪,庭昏未夕阴。 寥寥人境外,闲坐听春禽。
这首诗首联中的“幽”字,堪称全诗的中心字,诗中每一联每一句无不见幽。第二句“生隐心”显然是因幽而生。颔联以别业依山傍水,写其远离闹市之幽。颈联以庭院雪竹密掩,未夕先昏,写其少客之幽。尾联结以春禽之鸣归总其世外闲静之幽。
这样的一个中心字,在诗歌的组织结构上起着贯穿全篇的作用,令全诗写景抒情不枝不蔓、脉络分明。对此,若从所谓诗法的角度评说,在署名元人范德机的《木天禁语》和《诗学禁脔》中,有“一字血脉”和“一字贯篇格”两说可以对上号。①
先看一字血脉说。《木天禁语》以唐人崔珏《鸳鸯》为例诗:
翠鬣红衣舞夕晖,水禽情似此禽稀。 才分烟岛犹回首,只度寒塘亦共飞。 映雾乍迷朱殿瓦,逐梭齐上玉人机。 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
例诗之后,未见分析说明,只在其所附示意图上用墨点标出“情”字。清人赵臣瑗《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指出:“次句一‘情’字,为通篇之血脉。”今人鲁华峰评注《木天禁语•诗学禁脔》,则对“情”为一字血脉做了详尽分析。②
再看一字贯篇格。《诗学禁脔》以唐人胡曾《思夫》为例:
自从车马出门朝,便入空房守寂寥。 玉枕夜寒鱼信杳,金钿秋尽雁书遥。 脸边楚雨临风落,头上秦云向日消。 芳草又衰还不至,碧天霜冷转无聊。
对例诗的解释为:“初联‘守’字贯篇。次联、颈联思夫之切,守寂寥之气象,泪之落,发之销,守之切而情之至。落联抚时已迈,望车音之不至,与君臣会合之难,而臣之望其君之恩光,为何如也。”“守”为贯篇之一字,解释得明明白白。
对此两个不同名目,明人谢天瑞辑《诗法大成》卷七云:“一字血脉者,谓起联生一有意字,中二联皆此字行乎其中,故谓之血脉。此与一字贯篇不同,彼一字谓着力字,此一字是有意字。”这是说同为一字但有区别。鲁华峰先生则认为:“实际上二者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笔者赞同无差别之说。血脉与贯篇,名称虽异,其意相同。《白石道人诗说》云:“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一字血脉,就是个比喻,把一个中心字比作内在的贯穿全身的血脉,相较于一字贯篇的名目,不过是说得更形象些。至于“着力字”与“有意字”的区分,若是因《思夫》的“守”为动词而《鸳鸯》的“情”为名词之故,则大可不必。它们同为全诗结构的核心字,词性之别对此作用并无影响。据此,《苏氏别业》的“幽”字应是一字血脉与一字贯篇两说皆可。
然而,还可作进一步思考。能够起到贯穿全篇作用的,只能是一个字么?一个词、一个短语或一个句子行不行呢?答案应该是可以的。
大凡诗者,总是以血脉贯通结构紧凑为上。《蔡宽夫诗话》云:“子美诗善叙事,故号诗史,其律诗多至百韵,本末贯穿如一辞。”③这是说杜甫长诗脉络分明,如有一辞贯穿。清人金圣叹云:“观唐人诗,其起未有不直贯到尾者,其结未有不直透到顶者。”④这是说唐人诗每一首都有脉络贯穿首尾。诗有脉络在,而这个脉络现身于文字的形式,应该可以是“一字”,也可以如《蔡宽夫诗话》所云为“一辞”。一辞者,包含一字又不只限于一字。其实,以一词甚至一句来作为贯通全诗的组织结构核心,在《木天禁语》中,有“二字贯穿”“三字栋梁”之说,《诗学禁脔》中还有“一句造意格”与“两句立意格”。鲁华峰先生认为“二字贯穿”“三字栋梁”与“一字血脉”“本质上并没有多大的差别,都是在首联或尾联中立几个关键字,只不过这些关键字着眼点有所不同而已。”而“一句造意格”,也就是以诗中一句为全诗组织结构之核心,“两句立意格”则类同于此。引伸鲁先生之言,但凡能起到贯穿全篇作用者,不管是一字、二字、三字还是一句、一联(两句),同为全篇组织结构之核心,不必从字数多少细加区分。笔者以为,对以“一”(字、词、句)贯篇的组织结构之法,不妨以“一言贯篇”概括之。
刘熙载《艺概》云:“凡作一篇文,其用意俱要可以一言以蔽之。扩之则为千万言,约之则为一言,所谓主脑是也。”⑤诗与文在这一点应该是相通的。一首诗所写,无非是一处所见,一时所闻,一事感怀,一物生情,一念难释,一人难忘。既然所写为“一”,自然可以约之为“一”。而这个一言(一字、一词或一句)也就是贯穿全诗的血脉、核心、纲领。那么,作为读者,应该怎么去找到或概括出诗中贯篇之“一言”呢?且以《木天禁语》中提到的杜甫的《江村》为例来作一探讨。其诗如下: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这首诗,《木天禁语》认为既有“二字贯穿”也含“三字栋梁”。从其所附示意图可知,其二字即为“江村”,而三字为“事事幽”。二字、三字的差别,是从不同角度对结构核心作出概括造成的。从写景叙事角度看,“江村”贯穿全篇;若从写景抒情相结合的角度看,“事事幽”贯穿全诗。“幽”实为情景交融之字,江村生活,不只是景幽、事幽,诗人情也幽。这个诗例说明了几个问题:一是诗歌的结构核心字,有的就是诗题,全诗围绕诗题来写,诗题自然贯通全诗。这种情况很普遍。其二,对体现结构核心之一言,可以灵活地从不同角度去概括,或是从写景(包括人、事、物)的角度,或是从抒情(包括志、意、理)的角度,或者两结合的角度。其三,语言表达形式上可以是不同的字数。最后,也启发我们,对同一首诗贯篇之一言就可以作出不同的概括。这最后一点,就以《江村》为例,笔者试分别概括如下:
一字:幽(情景结合) 一词:江村(景、事发生之处所) 一短语:事事幽、江村幽、江村夏幽、长夏江村幽(景、事、时、情结合) 一句:长夏江村事事幽(同上)
这些不同的概括,无非就是读者着眼点不同,概括用字多少不同而已,而将它们作为《江村》诗的贯篇核心,应该都是那“一言”。
回头再看祖咏的《苏氏别业》,“幽”为一字血脉,兼及情景,但若单从抒情言志的角度来看,贯篇者就是“生隐心”,别业处处景象都令诗人暗“生隐心”。再如《鸳鸯》诗,“情”为一字血脉,着眼点在鸳鸯为情鸟;若选“稀”字,着眼点则在鸳鸯是稀有之情鸟,有何不可。又全诗写鸳鸯,诗题自然有贯篇之作用。若不限字数,以“鸳鸯情”“鸳鸯情深”等一言概括之,又有何妨。《思夫》一诗也是如此,不再赘言。
最后要说一说的是,无论是对“一言贯篇”名目的概括,还是对诗中“一言”的确认或概括,都是读者的解读行为,见仁见智,各说各话是必然的。比如对范德机的诗格名目,清郎廷槐所编《师友诗传录》即视之为穿凿之说。⑥又,清人金圣叹解《江村》,特别指出:“‘事事’,言长夏服食起居等事,非指三四五六句。从来人不解诗耳。”按金圣叹的解读,“事事幽”既非“三字栋梁”,当然也不是贯篇之“一言”。⑦
注释: ①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第739页,第755页。 ②鲁华峰评注:《木天禁语•诗学禁脔》,中华书局,2014年。凡引鲁华峰之说皆依此书。 ③魏庆之:《诗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21页。 ④金圣叹:《金圣叹批唐才子诗•杜诗解》,中华书局,2010年,第22页。 ⑤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73页。 ⑥清郎廷槐编《师友诗传录》:“问:范徳机谓‘唐人李淑诗苑六格为十三:如一字血脉、二字贯穿、三字栋梁’等名目,不几穿凿乎?答:以上二条皆涉穿凿,说诗不必尔。” ⑦金圣叹:《金圣叹批唐才子诗•杜诗解》,中华书局,2010年,第2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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