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李诗 确乎佳作 王建端(穿越梅嶺) 凡古今诗文写到庐山瀑布,大多会引用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诗,而古今品评庐山瀑布诗,几乎都不会忘记拿徐凝的《庐山瀑布》诗来做对比。也许是徐凝这首诗写的太好了,好到几乎可以和李白一比高低了,所以,历代的李白粉们一直抓住徐凝吊打,极贬低之能事,有的还恶评、恶搞,目的无非就是一个,将徐凝的诗贬到一无是处,以示李白诗的一峰独秀,高不可攀。 开恶评徐凝《庐山瀑布》诗先声的是苏东坡,宋神宗元丰七年, 苏轼游庐山,事后在《东坡志林·记游庐山》作了如下记述:“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先寺,主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苏轼在诗的前两句对李白瀑布诗极力推崇,几乎无以复加,后两句则对徐凝的诗加以彻底的否定,什么怨什么仇,致使苏东坡对徐凝的诗如此反感,想象连庐山的飞流、溅沫都生怕弄脏了自己,不肯洗除徐凝的这首诗。以苏东坡在文坛、诗坛的影响力和地位,一经品评,徐凝遂历千年而难洗“恶诗”之谥。 苏轼对李白的推崇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的,除了以不惜贬低徐凝的手段来提高李白的地位外,在其它场合也都表示了对李白的高山仰止,其在《沿流馆中得二绝句》其一中甚至有“李白当年流夜郎,中原无复汉文章”的过誉。其实,苏轼的这种文学批评的态度是不太正常的,不公正、不负责任的评论,让徐凝的诗人形象大打折扣,甚至影响了人们对徐凝的看法,更可怕的是,因为其自身的地位,一些人不分是非曲直地附和,开始了对徐凝一轮又一轮的恶评。最著名的恶评徐凝事件发生在米芾身上,据释惠洪《冷斋夜话》记载“米芾有书名,尝大字书曰‘吾有瀑布诗,古今赛不得。最好是一条,界破青山色。’人固以怪之, 其后题曰:‘此是白乐天奴子诗 见者莫不大笑。’”《冷斋夜话》中涉及到的这条书法家米芾以恶搞的手法评价徐凝诗歌的轻薄行为,很令人不屑。所谓的“白乐天奴子”,是米芾对徐凝的蔑称,材料一方面来自于白居易欣赏徐凝,有过徐凝的诗“赛不得”之语,再就是缘于苏轼对徐凝不负责任的评论。因为白居易对徐凝的称赞,后于苏轼的魏泰出于附和的心理,对白居易也不满起来,认为白居易不会鉴赏,他在所著《临汉隐居诗话》说“若白居易殊不善评诗,其称徐凝《瀑布诗》云‘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又称刘禹锡‘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此皆常语也,禹锡自有可称之句甚多,顾不能知之耳。”见此,我们真要怀疑魏泰本人的鉴赏水平了,书中所举,其它两句好不好暂且不说,就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在他眼中竟然是常语,真不知具何心肝了。 至南宋,评论者的心态更为刻薄。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这样说道“徐凝瀑布诗云‘千古犹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或谓乐天有赛不得之语,独未见李白诗耳。”为了否定徐凝,竟然怀疑白居易没有读过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诗,真是到了闭着眼睛说瞎话的程度。在白居易时代,就连一直不受欢迎的杜甫诗在韩愈等人的推崇发扬下都逐渐为人们注意、喜爱,岂有一代宗师白居易没有度过赫赫大名的李白《望庐山瀑布》诗之理?真有点滑天下之大稽了。 南宋的另一位大家杨万里在《又跋东坡太白瀑布诗,示开先序禅师》诗中有句曰“界破青山安用洗, 涴它瀑布却愁侬”,意思是徐凝的瀑布诗不配用水洗刷,否则就会污染瀑布,令人着急不安。全诗是这样的“东坡太白两诗翁,诗到庐山笔更锋。倒挂银河分一派,擘开玉峡出双龙。天孙织锦机全别,仙子裁云手自缝。界破青山安用洗,涴他瀑布却愁侬。”(《诚斋集·卷三十五》)不用说,这又是出于对李白、苏轼的推许而不惜对徐凝极尽嘲讽了。 明代王世贞著《艺苑卮言》,时间过去了将近五百年,依然没有放过,且更甚于前人,连白居易也遭吊打。“徐凝《庐山瀑布》诗极是恶境界,却为白居易所喜爱,风雅不复论矣,张打油、胡钉铰,此老便是作俑。”直接把白居易打入另类,成为风雅罪人了。 徐凝的诗真的如苏轼等人所讥嘲的那样不堪,是恶诗吗?真实的徐凝诗又是什么样的面目呢? 其实,在苏轼差评徐凝《庐山瀑布》诗时,与他同时的王安石就表达了自己对于这首诗的观感:“界破青山无俗气,子瞻何事逞专横?只缘方寸多俗物: 信口雌黄贬徐凝。”王安石觉得此时的苏轼胸中还多俗见,所以才“信口雌黄贬徐凝”的。可以看出,王安石对苏轼的不满,岂止是对苏轼的不满,他对李白也曾经有过批评,在《钟山语录》中说李白诗“白诗近俗,人易悦故也。白识见污下,十首九首说妇人与酒。然其才豪骏,亦可取也。”英雄所见不同,表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评论观。 明代诗人杨基的《 舟抵南康望庐 》一诗中有“李白雄豪绝妙诗,同与徐凝传不朽”之句,清代诗人蒋仕铨也在其《丌先瀑布》诗中写道:“太白已往老坡死,我辈且乏徐凝才。” 清代胡寿芝《东目馆诗见》评论道“徐凝新隽,多摆脱处。自东坡憎其《庐山瀑布》‘一条界破青山色’,谓是恶诗,人遂劣之。此诗只平直,何便至恶? ” 胡寿芝觉得徐凝的瀑布诗不过稍平直了一些,将之说成恶诗未免太过分了。 袁枚对苏轼不负责任的评论也有不满,他在《随园诗话》中发表了个人的看法,并批评了苏轼本人也有恶诗:“徐凝‘万古长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语。而东坡以为恶诗,嫌其未超脱也。然东坡《海棠》诗云: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似比徐诗更恶矣。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磬。此应劭所谓‘随声者多,审音者少’也。 ”袁枚此说真是痛快,非但一洗徐凝之怨,更对那些震于大家之名而随声附和之辈无情的予以痛批。见于《随园诗话》对于苏轼毫不留情面的批评还有“东坡近体诗,少蕴藉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东坡诗,有才而无情,多趣而少韵;由于天分高,学力浅也。有起而无结,多刚而少柔。验其知遇早晚景穷有。”看来,袁枚非但没有“震苏公之名”,还敢屡屡掉磬。 当代刘永济先生在《唐人绝句精华》说“此诗为凝得意之作。后苏轼游庐山,见凝与李白咏瀑布之作,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来。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以徐比李,固是小巫见大巫,然亦风气渐衰所致,盛唐雄浑宏阔气象一变而为韩愈之奇险,再变而为白居易之刻露。奇险之极,则有卢仝之怪僻;刻露之极,则有徐凝之粗率。其间复有浮艳与冗漫,而唐诗遂衰矣。”刘先生此说可谓公允之论,能从整个唐诗的发展的角度来评论,不附和名家已成之说,真是难能可贵。 徐凝是中唐诗人,为白居易所赏识,《全唐诗》收其诗一卷,其中以绝句为多,亦可见其对绝句创作的偏爱。徐凝诗数量虽然不多,但却留下了一些脍炙人口的作品,如“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二分明月”为后世所津津乐道,以至成为了扬州的名片、代称。苏轼极贬其诗恶,而他《水龙吟·和章质夫杨花》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又安知不是胎息于徐凝的这句诗。 徐凝的诗,平心而论,虽不及李白的才气,但也不是恶诗,他的诗歌,有他自己的特色,正如刘永济先生所说的是“风气渐衰所致”,也就是盛唐之所以为盛唐,中唐之所以为中唐,是整个时代对作品所产生的影响。徐凝诗的成就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一、写景题咏诗多意象明丽、境界高远。他的山水题咏诗多形神具备、意境高远,给读者留下深刻而难忘的印象,如这首颇受争议的《庐山瀑布》二、应酬唱和诗多雅淡流畅,质朴高古。如《春陪相公看花宴会首》“ 百分春酒莫辞醉,明日的无今日红 。” 《 寄海峤丈人》 “ 万丈只愁沧海浅 ,一身谁测岁华遥。”;三、行旅送别诗多情真意切 、 感人肺腑。如《宿冽上人房》:“浮生不定若蓬飘 ,林下真僧偶见招。觉后始知身是梦,更闻寒雨滴芭蕉。”形象鲜明,生动传神 ,声韵响亮 ,富有情致 ;四、 怀古咏史诗多立意新颖,含蓄深刻。如《 长洲览古》“吴王上国长洲奢,翠黛寒江一道斜 。伤见摧残旧官树 . 美人曾插九枝 花 。”;五、宫怨诗则多立意新警,采用春秋笔法 ,显得婉而多讽。如《汉宫曲》“ 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诗人采用曲笔手法,借汉讽唐;六、咏物诗比兴寄托、生动传神,形神兼备、富于情致。如《 牡丹》: “何人不爱牡丹花 ,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制霞。” 长期以来,对徐凝的评价如袁枚所说“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磬。”囿于成说,不敢推翻,以至缺乏一个公正而又全面的评价,对徐凝诗的价值认识不够,也让人们对徐凝的诗歌产生误解。由此可见,在诗歌的评论上,不被名家、大家之言所囿,敢于突破,敢于发现,遵循艺术创作和理论评价的真实性、独创性是多么的重要。(梅嶺20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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