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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劉公島一詩與梁芸館兄的探討
梁芸館兄劉公島詩原玉:
仙人失手落枯棋,劫火蟲沙事益悲。春海茫茫沉古劍,夕陽漠漠照殘碑。復讎九世言猶在,柔遠三苗志可為。待上琳宮最高望,黃童白叟正遊嬉。
梁公長篇解釋,弟甚膺佩。弟也對兄的這首略做解讀,不當處兄請宥之。
1、失手與枯棋:看兄對枯棋的解釋,實則“天公不語對枯棋”處的枯棋是指棋局而非棋子,所以,化到兄的失手而落的落字還是有些問題的。而枯棋同時指涉劉公島和當時局勢,有些費力。再來失手與劉公島遭逢的劫難比,弟以為實在有些避重就輕的感覺。蓋弟提出首聯問題,實則失手為無意,二句突轉劫火,意緒上少个承續。若寫成“天公搖首坐枯棋”,大略就要顯得穩一點。由此而言,弟以為兄雖用心良苦,但語氣的輕重,似不可不審。
2、殘碑句:弟實在沒去過劉公島,亦不曾仔細查閲百度。如兄所言,字有所本。然則弟説此句對句不足,是從句子的氣味。此句稍熟,而出句春海古劍二詞,乃杜絶陳詞而出,但對句字面平平,似不大相襯。
3、頸聯兩句:本自經語,弟亦知道。的确從經語成句頗不易。吾師文政公嘗言寫詩讀史尙可,讀經太多反而板滯。用在寫詩也有些這樣的問題。經語入詩,要求妥帖自然者難矣。兄兩句頗費心思,意思也大致清晰,然則不妨細究。從沉古劍之悲,到復讎九世,此處渾無痕迹。但柔遠三苗,三苗雖是古國,畢竟是中華之土。用三苗代日本這樣狼子之國,是不大恰當的。
而從意緒上,因為。。。所以我們不妨柔遠三苗,這裏少了因為之後的內容。春海茫茫沉古劍,夕陽漠漠照殘碑。若稍稍改變,變成春海龍腥沉古劍,神州鐵錯鑄殘碑之類的句子,則似乎柔遠句從此可略有些根由。
煉字上,志可為,不如待可為,待可為之身,待可為之日也。
4、尾句:琳宮二字,氣味是有仙氣的,是飄逸或者脫俗的,放在此處沉痛地,則顯不恰。若某,直接重巖之類平敍即可。
5、通篇發力點問題:首句起悲心,頜聯從景補敍,頸聯是悲後所思所想,尾聯宕開。章法幷無問題。然則,頜聯的宏大敍事下的悲感,是俯視歷史的大悲,但幷非是垂足頓胸的切膚之痛。到頸聯復讎九世,是睚眦頓裂的,本來是對頜聯的悲感的具象化,突然轉移到對句的柔遠之策了。由此,從句子數,3,4,5句都是痛之大和深,6句突然要柔遠了,很明顯,中二聯內容和意緒是不平衡的。
而在我看,這恰恰是關鍵問題。6句實際需要單獨一聯來去展開的,而不只是一句話,否則就顯得議論的來龍去脈未講清楚。兄在其後的思路介紹中,花了很多篇幅,但這裏面的思考過程,恰恰是兄詩裏面沒寫清楚的。只是拏出了結論,但為何如此想?在詩裏沒有,在兄的思路介紹裏有。但讀者幷非都能完全理解幷自行補齊的。
兄於詩用力甚深,也頗見思力手段。弟一直傾慕。弟讀詩寫詩,倒是與常人略略不同,講求造句用詞氣味渾然一體但間有反差,求詩句間的整體感與張力。內容上則更強調整體氣脈的流轉如珠,或者説讓讀者跟著詩句的思路高低起伏,以及結構上的層層照應、展開、收束。因此,很多問題點在他人看或者幷無緊要,但弟便會覺得差了一層味道。
某也囉嗦,兄且休怪。從山再拜。
附:梁兄對詩的自解
竹閣謹按:顧君點評辛苦,識見高妙。玉尺量才,金針度世。忠言讜論,具見婆心。惠我良多,敬服無已。唯僕識旣寡昧,才復孱弱,中心有欲言,韻語不能宣。故不得不略加申説,以求共喩於讀者。
首聯。上句“仙人失手落枯棋”,蓋即“瑤臺失手玉杯空”之意。此言仙人弈棋,棋子誤落人間,遂化而為劉公島。“枯棋”,借以勾動晚清。此詞雖古已有之,然近代以來,最著者為陳寶琛“天公不語對枯棋”。今世言晚清時局者,亦多以“枯棋”借指。如姜鳴《天公不語對枯棋》(副題“晚清的政局與人物”,三聯書店版),即用為書名。蓋見此書名,讀者即知其旨趣矣。或曰:枯棋應指棋局而言,有棋子而可云“枯棋”者乎?曰:據搜韻網站搜索可知,唐胡宿、宋黃庭堅,幷有“三百枯棋”之語,是指棋子可知也。又,我用“棋”不用“棋”者,意圖暗切石島。此處待考陳寶琛原詩何作,若本作“棋”,則用之無疑;若本作“棋”,則仍用“棋”,不敢因此小小狡獪而廢出處也。下句“劫火蟲沙事益悲”,“劫火”“蟲沙”皆常典。《高僧傳》:“世界終盡,劫火洞燒。”《藝文類聚》引《抱樸子》:“周穆王南徵,一軍皆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後世以喩兵士之死於軍陣者。“劫火”,我以代指炰火;“蟲沙”,我以代指國殤,而必云“火”云“沙”者,蓋僕區區苦心,處處不敢忘劉公島也。用典力求意旨旣關涉戰爭,而字面又勾動島嶼者,兩方兼顧,始得用之,如此處沙灘、炰火,海島戰爭所有是也。抑僕更進一言,此題“劉公島”,劉公島本以甲午海戰著名,不聯繫甲午海戰,不足以寫劉公島,此固然之理。然細審題目,究為“劉公島”而非“甲午海戰”,則兩者所費筆墨孰多孰少,自有能辨之者。故僕斤斤於戰後(過去時),而無一字及於戰爭本身(進行時),亦區區鄙意所在。又,初為“劫火”,竊窺前我諸君用“劫”已多,陳言務去,不擬更用。僕在君懷袖群詞冢首發即改作“鮫淚蟲沙”。旣而覺“鮫淚”終不如“劫火”切當,蓋“淚”即“悲”也,而無火終不成戰爭,故仍用“劫火”不辭。首聯言,天仙失手,已自嗟嘆;晚清棄甲,益可悲哀。
頷聯“春海茫茫沉古劍,夕陽漠漠照殘碑”。僕實未至劉公島,故不得不借百度圖片以立言。百度圖片有新碑,無舊碑。竊計島上旣有龍王廟、海軍公署等等,應有舊碑,故得下“殘碑”二字。又,此聯先得下句,後得上句。蓋詩本趁韻,如此處,僕先於韻部中拈得合用之“碑”字成下句,然後儷以上句耳。
頸聯全用經語。“九世復讎”公羊,“言猶在耳”左傳,“柔遠三苗”尙書,“可為”蓋隱括孟子“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云云之意。此涉及在下政治觀念,為明鄙意所在,茲不避覼縷,暫瀆清聽。國人銜日本者多,僕亦素所深恨。唯仰覘古史,默察大勢,美國實我首敵,而日本其鷹犬耳。附強凌弱,鷹犬之性。茍滅其主,鷹犬歸我。我強盛時,日本何嘗不內附?我若國力軍力十倍於美,即不一戰,日人冠蓋使節將相望於道,復何憂乎靖國社,何憂乎釣魚島乎?此不問可知者。故愚以為對日,懷柔為上,國力未強,萬不可輕開戰衅,使彼美一人坐收漁翁之利也。每見網絡狂言鼓噪滅日者,輒為之蹙然有隱憂。夫主戰者不皆烈士,主和者不皆漢奸,要在於國家當不當而已。故此聯“復讎”門面語雖不可少,作者著意實在下句。今日言柔日者似尙未聞,私志如此,唯顧君及讀者諸君詳察焉。又,“復讎九世言猶在,柔遠三苗志可為”,鄙意微覺用典脹滯,結構獃板,嘗改作“讎雖九世猶能復,遠即三苗亦可來(懷、柔)”,撇去兩典,句法似稍跳脫。然“來”“懷”“柔”俱不在韻上,“遠即三苗亦可為”似勉強可通,而“為”字出處不明,搖動無根。譬如爛牙,碰著便痛,總不自在,必不能行。若改韻部,無異全盤推翻,姑存之,他年改作,未可知也。
尾聯“待上琳宮最高望,黃童白叟正遊嬉”,今改“請上”。上句“最高望”,乃暗切北洋將領舉望遠鏡東望石雕。下句,司馬光“黃童皓首接手而遊嬉”。此聯承“柔遠”而來。言昔日艇艦槍炰徵戰之場,今為童叟男女遊樂之鄉。我古人民之命亦命,我今人民之命亦命,日人民之命亦命,若能入虎兕於柙中,亦不必屠日人無噍類以償我血債,而況彼美在後乎?天朝日本,往古來今,等命耳,白起坑卒四十萬,項羽坑卒二十萬,又何處哭冤耶?夫歷史殘酷,難盡究詰。牢記歷史,立足當下,放眼未來,可謂通論。此固自最善情況起見,若蠢爾蝦夷,梟獍性成,自當執干戈以衛社稷,雖死有不避者。
區區肺腸如此,迂曲晦澀,敢明剖於顧君及讀者諸君之前。至於顧君所言,結構輕重,脈絡明暗,實啓我未聞,教我新知,最可銘感。再申謝意,幷志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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