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唐宋诗歌“梦”意象的佛禅意味

林金建

  梦是人们睡眠时的一种幻觉，它虽虚幻，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的所想所思，是一种反映客观世界和人潜意识世界的活动形态。我国商代就有了对梦的记录，《诗经》之《小雅.斯干》、《小雅.无羊》就是以梦来占卜生育男女，岁年吉凶的诗歌。先秦时期，庄子、列子等一些思想家就开始对梦加以研究和解说，指出了梦的幻化性特点。两汉之际，佛教传入中土，其梦喻及其思想也逐渐传播开来，人生如梦的人生观逐渐成为中土大众普遍接受的宗教信条。至于佛教人生如梦的教义对文学的影响，在《冥祥记》等魏晋南北朝小说中就得到体现，出现了许多以梦表达人生虚幻不实的故事。唐宋以降，佛教和诗学都发展到繁荣和鼎盛阶段，诗人们对佛教思想教义的熟稔使诗歌中对人生如梦的抒写和感喟越来越多，“梦”意象成了唐宋诗歌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之一，而其人生如梦的意蕴内涵也丰富和深化了诗歌内容，提升了诗歌的审美境界，带来虚幻的诗美效果和深远的宗教哲学意味。
  而佛教界、诗词界对这一方面的研究较少，希望如观能积极参与这一课题的研究与讨论。

林金建

先来谈谈“人生如梦”之喻的佛禅渊源。佛教与梦的因缘甚深，作为外来文化，佛教在中土的发展可谓因梦而传，因梦而教，因梦而兴。首先佛教的传入就与梦有关，《后汉书.西域传》记曰：“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象焉。王英始信其术，中国因此颇有其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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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在流传过程中，佛教也与梦有不解之缘。萧齐僧伽跋陀罗释《善见律毗婆沙》提出了“四梦说”，其曰：“梦有四种：一者四大不和梦；二者先见梦；三者天人梦；四者想梦。”。问曰：“云何四大不和梦？”；答曰：“四大不和梦，眠时梦见山崩，或飞腾虚空，或见虎狼狮子贼逐。此是四大不和梦。虚不实，先见而梦者，或昼日见或白或黑，或男或女，夜梦见，思名先见，此梦虚不实。无人梦，有恶知识天人，若善知识天人现善梦，令人得善。恶知识梦，恶知识者，令人得恶想现恶梦，此梦真实。想梦者，此人前身，或有福德或有罪，若福德者，现善梦；罪者，现恶梦。如菩萨母梦菩萨，初欲入母胎时，梦见白象从初利天下人其右胁，此是想梦也。若梦礼佛诵经持戒，或布施种种功德，此亦想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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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秦鸿摩罗什释龙树所著《大智度初品中十喻释论》第十一则提出“五梦说”。曰：“梦有五种：若身中不调，若热气多，则多梦见火，见黄，见赤；若冷气多，则多梦见水，见白；若风气多，则多梦见飞，见黑；又复所闻见事，多思惟念故，则梦见；或天与梦，欲令知未来事故。是五种梦皆无实事而妄见，人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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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浮陀跋摩与道泰等人共释的《阿毗昙毗婆沙论》卷三十七除进一步解说了五梦外，还分析了梦的成因。其曰：“异生圣者皆得有梦，圣者中从预流果乃至阿罗汉独觉亦皆有梦，唯除世尊，所以者何？梦以颠倒，佛于一切颠倒习气已断尽，故无有梦，如于觉时心心所法无颠倒，转睡时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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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竺法护所释《佛说如来兴显经》卷四对梦的虚幻性及成因分析更为精彩，其曰：“菩萨现世，犹如梦想，如人之梦，不处于世，不从世兴，不从世生。又梦者梦无有欲界，亦无色界，无无色界，所以谓梦，则无所生，悉无所有，梦无尘劳，则无结恨。又计梦者，既无所生，亦无清净，梦不见梦。菩萨大士，观一切世，晓了如梦，亦无明达，亦无暗冥，梦者自然，梦无所著，梦者恍惚，梦者本净，有所建立，而有此梦，梦无所坏，因所念思故，而有斯梦。设能晓了一切诸法若如梦者，开寻世间，是为若梦第六法忍。”

如观

多读心经，远离一切颠倒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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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佛教乃因梦而传，佛教也对梦进行了分类和解析。下面再来谈谈佛教乃因梦而教。佛教以梦喻空，认为世间万物万象都是因缘和合而生，而因缘相续不断，事物的生灭皆在刹那之间，而无质的规定性和独立的实体，是虚假不真实即空。梦“虚”“空”“妄”“不实”的特性，正好和佛教空的观念有某种契合，因此佛教常以梦来喻指世间诸法的无实性和虚妄性，是佛教“大乘十喻”之一。《维摩诘经》维摩诘示疾说法：“诸仁者，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为苦为恼，众病所集。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也是“六如”之一，“六如”又作六喻、六观，即梦、幻、泡、影、露、电，源自《金刚经》之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观

林金建 发表于 2020-12-17 22:31
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佛教乃因梦而传，佛教也对梦进行了分类和解析。下面再来谈谈佛教乃因梦而教。佛教以梦 ...

应作如是观，这就是如观网名的由来。

林金建

唐玄奘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五六三有：“三界非真，皆如梦见。”卷五九六有曰：“复次善勇猛，如人梦中说梦，所见种种自性如是，所说梦境自性总无所有。”。鸠摩罗什释龙树著《大智度论》卷六则指出了佛教以梦而教的原因，其有云：“梦中无而见有亦复如是，诸法亦尔，诸法虽无而可见可闻可知，如渴说如梦如幻，女犍婆，一切诸法飞亦复如是。以是故说诸菩萨知诸法如梦。”

林金建

佛教抓住了梦不由自主，变幻无常，虚而不实，瞬间即逝的特征来宣扬其认为人生乃至整个世界都是空幻不实的教义，和整个思想体系相互一致、形象、生动且富有一定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明天再谈谈佛教是怎样因梦而兴的。

如观

如观刚来诗坛时作诗，经常加上这样一段话：常善护念以摄心不外攀，遂随喜作诗赞曰。

真正的佛子作诗要至少加上随喜二字。

何为随喜？我不说你们永远也不知道。

一般人认为随喜就是随俗，应景的意思。这是最浅显的解释。

何为随喜呢？除了了义禅诗，我们写的诗其实都有漏洞，非第一义法。故加随喜二字表明此诗并不圆满，有不如法之处。

随喜作诗是为了结缘，写一些凡夫易于理解，能够接受的诗。引导他们趣入正法。

另外，在释门，无论持咒，持佛号，参话头都是让你收摄一心，归于一念的。平时要护持住。

见到同修作了一些善举应随喜赞叹，这是戒律要求的。高戒种才要求，是对同修的一种加持。

赞叹完之后继续持颂佛号，持咒，参话头。要求念念不断。

所以，随喜有无功利性，无所图的意思。只有持颂佛号，持咒，参话头才是正念，正勤。其余一切都是杂念，邪念。

随喜的含义你要至少知道这样多才算是勉强入门。

如观

这些内容是不让传于外道的。见你有此善根就多说几句。

林金建

  昨天有事，现接下谈佛教是因梦而兴。
  禅宗的创立标志着佛教中国化的基本完成。禅宗继承了佛教的衣钵，同时又吸纳了许多本土的思想文化，才得以兴盛，禅宗在梦意象上也是如此。唐宋时期，《金刚经》、《维摩经》、《华严经》、《楞严经》、《圆觉经》等诸经流行，但禅宗最推崇《金刚经》，五祖弘忍以《金刚经》授徒，六祖慧能以《金刚经》悟道，因此《金刚经》《维摩经》流传最广，也最深入人心，其中的“六如”、“十喻”之说，也随之更为广泛的流传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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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承继了佛教因梦说教的传统，“六如”说出自《金刚经》，其以梦喻指世界之空性，因悟其空，“应无所往而生其心”，到了禅宗则进一步发挥了此义，《坛经》曰：“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往为本。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往者，人之本性。”《五灯会元》卷十清凉文益禅师中记有法眼宗清凉文益禅师的一首偈：“拥霭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遂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虽没直言梦，但讲的却是与梦喻一样从色中可悟空，从繁华中可悟虚妄的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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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灯会元》卷第一“三祖僧璨鉴智禅师”中，有云：“迷生寂乱，悟悟好恶。一切两边，良由斟酌。梦幻空花，何劳把捉，得失是非，一时放却。眼若不睡，诸梦自除。心若不异，万法一如。”此处将梦幻与空花并列，指出了梦的空性，并进一步指明了“诸梦自除”的方法即“放却”，颇能见出禅宗教义的真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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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僧惠洪《石门文字禅》三十卷中多处对“梦”的描述隐含着禅宗尤其是洪州禅的要义。卷十四曰：“屋角早梅开遍，墙阴残雪消迟。帘卷一场春梦，窗含满眼新诗。”卷十六云：“山中流水水中山，尽日青藜共往还。闲向僧窗看图画，不知身在画图间。”两首诗虽景象不同，但都是梦醒难辨，色空一如，诗禅合一。卷二十六中言：“子幻梦人间，游戏笔砚，登高临远，时时为未忘情之语，旋踵羞愧汗下。”此处道出了洪州禅“平常心是道”及他看破人间大梦，游戏人生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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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禅宗也承继了佛教因梦而孕的故事。外来佛经中有佛陀母亲摩耶夫人梦见白象而受孕故事，《五灯会元》中也记有二十三祖鹤勒那尊者和二十五祖婆舍斯多尊者之母皆因梦而孕事情，北宋著名临济宗僧人善昭所作《七祖颂》前六颂为达摩至惠能六祖，第七颂为“七让大师”曰：“已得观音号，犹谈让子名。有危持梦救，无苦不辞轻。受诚应先圣，传灯付后经。随根兴普泽，蒙润即芽生。”称颂南岳怀让像观音一样具有临危救众的仁慈和神通，也是袭用佛教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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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禅宗又接纳了道家“人生如梦”的思想，使人们对如梦人生的认识少了一份悲伤和悲凉，而増添了一份超脱与超越。佛教的“人生如梦”和老庄的“人生如梦”虽有差异，但也有相合之处，那就是都以否定现实的姿态出现，突出现实的虚幻性。正是基于这一点，禅宗任由两者融合而不加区分，从而禅者的眼里“人生如梦”的感叹就负载了佛教和道家两种意蕴，从而走向了双重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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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括起来，根据“人生如梦”的渊源，我们可以发现它至少有如下含义：喻指生命流程如梦短暂，事过境迁如梦朦胧；喻指“人生如梦”无我无主宰；吉凶祸福如梦无常，荣华富贵如梦空幻。佛教人生如梦的思想是丰富的，禅宗更是对之承变有致，其教义对中国文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冥祥记》等魏晋南北朝小说中就得到明显体现，出现了许多以梦表达人生虚幻不实的故事；唐宋以降，随着诗人们对佛教思想教义的熟稔，他们在诗歌中创造了许多梦意象，将自己对人生的认识和看法融入其中，为诗歌增添了新的内容，带来虚幻的诗美效果和深远的宗教哲学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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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人生如梦”之喻的佛禅渊源，接下就转入正题，分别来谈谈唐诗和宋诗梦意象中的佛禅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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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梦意象既丰富又多彩，有立足现实的白日梦，有渴望归家的游子梦，有抒写友情与爱情的情梦，还有游仙梦，然而最具特点且影响最大的当属带有佛禅意味的人生如梦，是身如梦之梦。相较唐诗人，宋诗人的梦看似更丰富了，如残梦、归梦、醉梦、春梦、梦寐、梦幻、云梦、清梦，但于梦的情感色彩似乎淡得多了，他们对梦的解析更多了些理性的成分，仿佛离佛教禅宗更近了一些。宋诗人的写梦之作可概括为三个方面：居士归隐梦，追思往昔如梦，生死幻化之禅梦。

林金建

  先来谈谈唐诗吧。
  白日梦：老杜《昼梦》：“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故乡们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看似写梦，实则揭示的是现实。白居易的《宝历二年八月十三日夜梦后作》虽也偏重实写，但已多了一重感慨：“尘缨忽解诚堪喜，世网重来未可知。莫忘全吴馆中梦，岭南泥雨步行时。”这里，诗人的白日梦都是其所思所想所念所愿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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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梦：李白《送陆判官往琵琶峡》：“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老杜《归梦》：“道路时通塞，江山日寂寥。偷生唯一老，伐叛已三朝。雨急青枫暮，云深黑水遥。梦归归不得，不用楚辞招。”白居易《答山驿梦》：“人君旅梦来千里，闭我幽魂欲二年。莫忘平生行坐处，后堂阶下竹丛前。”罗隐《归梦》：“陆海波涛渐渐深，一回归梦抵千金。路傍草色休多事，墙外莺声肯有心。日晚向隅悲断梗，夜阑浇酒苦知音。贪财败阵能相悉，鲍叔如今不可寻。”这些游子梦都是凄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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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爱情梦：李白的情梦有《长相思》：“天高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送韩淮裴政孔巢父还山》：“昨宵梦里还，云弄竹溪月。”；《送杨山人归天台》：“今游方厌楚，昨梦先归越。”老杜的情梦有《梦李白二首》其一：“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其二：“浮云终日行，游子久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长孙佐辅《代别后梦别》：“别中还梦别，悲后更生悲。觉梦俱千里，追随难再期。翻思梦里苦，却恨觉来迟。纵是非真事，何妨梦会时。”这些梦情意绵长，催人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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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仙梦：王勃《忽梦游仙》：“仆本江上客，牵迹在方内。寤寝霄汉间，居然有灵对。翕尔登霞首，一日蹑云背。电策驱龙光，烟途俨鸾态。乘月披金帔，连星解琼佩。浮识俄易归，真游邈难再。寥廓沉遐想，周遑奉遗诲。流俗非我乡，何当释尘昧。”；李白《梦太姥山留别》：“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春日醉起言志》：“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古风五十九首》之九：“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感遇四首》：“吾爱王子晋，得到伊洛滨。二仙去已远，梦想空殷勤。”；白居易《禁中寓直，梦游仙游寺》：“西轩草诏暇，松竹深寂寂。月出清风来，忽似山中夕。因成西南梦，梦作游仙客，觉闻宫漏声，犹谓山泉滴。”《梦仙》：“人有梦仙者，梦身升上清。坐乘一白鹤，前引双红旆旌。羽衣忽飘飘，玉鸾俄铮铮。半空直下视，人世尘冥冥。----只自取勤苦，百年终不成。悲哉梦仙人，一梦误一生。”；蒋防《至人无梦》：“已赜希微理，知将静默邻。坐忘宁有梦，迹灭未凝神。化蝶诚如幻，征兰匪契真。抱玄虽解带，守一自离尘。廖朗壶中晓，虚明洞里春。”唐诗人的游仙梦写得美妙而飘逸，带有理想的色彩与浪漫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