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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词的理解与误解(一) 钟振振
《念奴娇 家信至有感》 [清] 吴兆骞
牧羝沙碛,待风鬟、唤作雨工行雨。
不是垂虹亭子上,休盼绿杨烟缕。
白苇烧残,黄榆吹落,也算相思树。
空题裂帛,迢迢南北无路。
消受水驿山程,灯昏被冷,梦里偏叨絮。
儿女心肠英雄泪,抵死偏萦离绪。
锦字闺中,琼枝海上,辛苦随穷戍。
柴车冰雪,七香金犊何处。
关于“牧羝沙碛,待风鬟、唤作雨工行雨”: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下册注曰:“[风鬟]指妇人。李清照《永遇乐》:‘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雨工行雨]《续玄怪录》:‘李靖射猎山中,宿一朱门家,夜半扣门急,一妇人谓靖曰:“此龙宫也。天符命行雨,二子皆不在,奉烦顷刻如何?……”遂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系于马鞍前,戒曰:“马跑地嘶鸣,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马鬃上,慎勿多也。”’”又说曰:“‘待风鬟、唤作雨工行雨’句,说明处于冰雪严寒之地的流戍者,多么想念那‘雨足郊原草木柔’的江南景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 441-443 页)
按:李清照词、《续玄怪录》与此词没有什么关系,皆可不引。关系紧要、所当引者,则为唐李朝威传奇小说《柳毅》。“风鬟”,指小说中的女主角泾水龙女。柳毅对洞庭龙君说:“昨下第,闲驱泾水右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雨工”则指龙女所牧之羊。柳毅曾问龙女:“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岂宰杀乎?”龙女答道:“非羊也,雨工也。”
“牧羝”二句是词人自述。他因“科场案”被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一带),当实有类似苏武牧羊的经历。词中连用苏武、龙女二事,均与牧羊有关,用得十分工巧。
“待风鬟、唤作雨工行雨”,是词人的自我解嘲。因为牧羊,所以想到这件被有身分的人认为卑贱的营生,却也非同小可——在唐传奇里,龙女所牧之羊,竟是“行雨”的“雨工”呢!说者以为词人这是在怀念多雨的江南,未免想岔了去。
关于“锦字闺中,琼枝海上,辛苦随穷戍”: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下册注曰:“[琼枝]《楚辞》:“‘折琼枝以为羞兮。’注:‘琼树生昆仑流沙滨,其华食之长生。’”又说曰:“‘锦字闺中’三句,写夫妻远别,妻如织锦回文的苏若兰;自己随穷戍者来到边塞,好比生在昆仑流沙之滨的琼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 442-443 页)
按:“锦字闺中,琼枝海上”二句,字面系化用明杨慎《青蛉行寄内》诗二首其一“易求海上瓊枝樹,難得閨中錦字書”。原选未注,特为拈出。
此处“琼枝”,与《楚辞》无关,亦非作者自比。细玩全词口吻,是写给妻子看的。对妻子而自称“琼枝”,似不合情理。“琼枝”喻人之美好,不仅可用于男性,亦可用于女性。
如唐韦应物《鼋头山神女歌》诗曰:“皓雪琼枝殊异色,北方绝代徒倾国。”薛能《舞者》诗曰:“为问倾城年几许,更胜琼树是琼枝。”宋晏几道《采桑子》词曰:“花时恼得琼枝瘦,半被残香。睡损梅妆,红泪今春第一行。”
元王恽《又题美人却扇图》诗曰:“中馈蘋蘩女所思,春风何意醉琼枝。”杨维桢《素云引为玄霜公子赋》诗曰:“清河美人姑射神,梦中认得梨花云。朝朝暮暮不肯雨,琼枝玉叶光轮囷。”
李昱《览镜图效长吉体》诗曰:“娇鬟笑展水晶奁,照见芳姿凈如洗。银刀细剪梨花云,琼枝倒映瑶池水。”王世贞《戏宗吏部买妾》诗曰:“江东小妇春十五,珊瑚荧荧海光妩。千载唐昌夺颜色,帝遣琼枝待君吐。”皆是其例。
又,《陈书》卷七《张贵妃传》曰:“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哥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
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大指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也。其略曰:‘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南史》卷一二《张贵妃传》所载略同。
后世近体诗及词中为调声律,每用作“琼枝”。如宋曹勛《戱簡錢處和》诗曰:“聞道維摩棐几前,花随寳女下雲天。合歡帶緩新粧薄,燕子樓深晩色鮮。想得瓊枝宜夜夜,只應璧月共娟娟。”
刘清夫《沁园春·咏刘篁[山栗]碧莲时内子将诞》词曰:“琼枝璧月清标,对千朵婵娟倾翠瓢。”何梦桂《念奴娇·感旧》词曰:“因念璧月琼枝,对玉人、何处绣帘珠幕。”这也是“琼枝”可用于女性的例证。
有鉴于此,窃以为吴词中的“琼枝”当是喻指其妻。
“海上”,《汉书》卷五四《苏武传》载,匈奴人为了逼降苏武,“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吴词前文已用过这典故中的“牧羝”二字,这里即用苏武牧羝之处“海上”来代指自己的流放之地。
又,吴兆骞本人就是一个“穷戍者”。因此,说“辛苦随穷戍”是指他“随穷戍者来到边塞”,亦不甚确。
笔者浅见:吴词这三句是写他的妻子。词人被流放宁古塔后四年,他的妻子葛氏也从老家吴江(今属江苏)赴宁古塔,与他同甘共苦。此词题曰“家信至有感”,“家信”的内容很可能是葛氏告知词人她要来宁古塔的消息。“锦字闺中”,即指妻子的来信;“琼枝海上,辛苦随穷戍”,则指妻子将来此伴随他这个“穷戍者”过苦日子。
关于“柴车冰雪,七香金犊何处”: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下册说曰:“末二句谓自己在戍所,所见只有柴车冰雪,而妻子乘的七香车在哪里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 443 页)
按:这两句当是接着上文妻子将至的意脉往下写:我拿什么车去接她呢?只好在冰天雪地里驾着简陋寒酸的柴车罢——至于华贵的七香金犊车,想也不要想了!
原注以“柴车冰雪”为“在戍所所见”,以“七香金犊”为妻子所乘,似乎还可商榷。吴兆骞的好友顾贞观在写给他的《金缕曲》词中,称他“母老家贫子幼”。如此,他妻子哪有什么“七香车”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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