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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境界说】
我们讲到,《花间集》本来是配合流行乐曲歌唱的歌辞,其中一共收录了五百首作品,作者共有十八人,都是男性。因為这些歌辞都是给歌妓酒女写的,是男性作者用女性的口吻写女性的情思,所以当然就形成一种所谓「双重性别」的作用。我前天刚讲完,昨天就有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位朋友打电话来,询问用「双重性别」讲词的美感特质,是否也适用於女性作者?我的回答是不适用。因為像上次所讲的温庭筠的那首词,「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如果换成是一位女性作者,读者就不会有双重的言外想像了。就会想,这就是一个真正的女子,自己写她早晨起来化妆而已。正因為作者是男性,所以才形成了一种「双重性别」的作用,有了一种「双重意蕴」。从那时起所形成的这种衡量词之美感的标準,即小词要有一种言外的意境,始终没有改变。
关於这种标準的具体内容,我们以后还要详细讨论。这裡先谈王国维的见解。他说: 词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词一般的内容,都是写美女和爱情,但同样写美女和爱情的词,有的就是典雅的,有的就是淫靡的。所以早期词界对於词的衡量标準,曾经產生过一种困惑。比如王安石做了宰相以后,就曾经在谈话中向别人说:「做了宰相,还可以作小词吗?」因為这种写美女和爱情的内容,在过去的儒家传统裡说起来,是不正当的。那麼,其中的区别在哪裡?王国维说,衡量的标準就在於「境界」。「词以境界為最上」,不在於表面写的是什麼。王国维不但说「词以境界為最上」,而且还说了一句话:「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就是说,词的内容是典雅的还是淫靡的,在它的精神,不在它的外表。
我们上次曾经提到,对於温庭筠「懒起画蛾眉」这首词,清代词学家张惠言曾评说道「此感士不遇也」,认為温庭筠的《菩萨蛮》,就是感慨一个读书人的「不遇」,即他在科第、仕宦等方面的不得意。而且,他又评﹁照花前后镜」四句有「离骚初服」的意思。其实张惠言这裡就是用「双重性别」的标準来读词。当然,他那时没有我所说的「双重性别」的观念。但是他看出来,词表面所写的是一个失去爱情的闺中女子,而实际上是用妇女来象喻在仕宦上失意的男子。因為在中国古代本来就有这样的传统,屈原的「美人」是有託喻的,曹植的「贱妾」也是有託喻的,所以张惠言是用传统託喻的方式来解释温庭筠的小词。
屈原,我们根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对他生平的记载,知道他「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所以忧愁幽思,才写了《离骚》;而曹植,根据歷史的记载,我们也知道其父曹操去世后,其兄曹丕继位,将他远放在遥远的外地,封為东阿王、陈思王等等,他想回到朝廷来,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我们从屈原、曹植的生平可以证明,他们的作品果然是有这种託喻的可能性的。
但是,温飞卿这个人,歷史上记载他「好逐弦吹之音,為侧艷之词」,说他善於追随弦管吹出的乐曲,作一些不正当的、不合乎传统道德标準的小词,这样就產生了一个疑间:温飞卿「照花前后镜」四句果然有「离骚初服」的意思吗?并不一定有。屈原,我们都知道他是忠爱缠绵的,可温飞卿却是一个非常浪漫的才子、诗人,他会有这样的託喻吗?所以王国维就反对张惠言了,说:「固哉,皋文之為词也!飞卿之《菩萨蛮》……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意即像飞卿《菩萨蛮》等都是兴到之作,是偶然给一个歌女写了歌辞,写她的「簪花照镜」,哪裡有什麼深刻的意思?都是因為张皋文有意在文字深处去追求,编了一个罗网,说这些词都是比兴,都是寓託,把它们都网在裡边。王国维说这些词本来没有这层意思。
*摘自《迦陵說詞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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