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黄若初 于 2020-8-16 11:44 编辑
开篇之际，先将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原文列出，并且标注平仄，以便下文解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仄平仄仄仄，平仄平平平。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仄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仄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仄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
有学生发邮件给我，提出两个连贯的问题：1.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是律诗吗？2.若不是，能否视为入律古风？ 我觉得，这两个问题涉及到一些具体的格律技术，并且有一定的实用价值，特此作答。 要解答问题1，必须从律句角度入手。诗中的颌联与尾联，都是律句，出句第三字皆拗，对句未救，半拗（或者说小拗）可救可不救；第六句也是律句。这五句都是没有问题的。 问题出在首联与颈联上。先说颈联——客心洗流水，显然不符合锦鲤翻波体的要求，王力在《诗词格律》中明确指出，此句式首字必须平。再看首联——三仄尾、三平尾，在《诗词格律》中同样不允许。因为我在授课时选用的教材是王力的《诗词格律》，所以学生对于书中没有记载的情况产生了疑问。 实际上，三仄尾原本不是大忌。唐人不避三仄尾的情况相当多；宋人虽然格律更加精严，但对于三仄尾也是比较宽容的；从元明两代起，三仄尾才开始逐渐变少；清人讲究最多，三仄尾数量大减；从民国到现在，直接发展演变成忌讳三仄尾（当然，现代也有不受此忌的诗家，这个问题尚有争议，暂且不讨论）。举两个例子：常建的名篇《题破山寺后禅院》中，首联出句“清晨入古寺”与颈联出句“山光悦鸟性”，都是三仄尾；李白的《至鸭栏驿上白马矶赠裴侍御》中，颌联出句“乱流若电转”与尾联出句“情亲不避马”，也都是三仄尾；这两首律诗中，所有的平平平仄仄句子都使用了三仄尾，足见不忌。 三平尾是大忌，这一点历代诗家基本上都认同，但并不代表三平尾没有合理存在的时候。宋代方回《瀛奎律髓》中，举老杜《暮雨题瀼西新赁草屋》为例，首联“欲陈济世策，已老尚书郎”，评曰：“济世策三字皆仄，尚书郎三字皆平，乃更觉入律。”清代纪昀于此批注曰：“此变双拗，乃济、尚二字回换，非三平、三仄之谓。”所谓的“济、尚二字回换”，是指二字基于一三五不论原则之下的平仄互补，从而保持整体上平仄的平衡。由此总结出八个字：双拗相抵、互救归正，这可以视之为一种特殊的对句相救。同样的例子还有不少，比如：韦应物《简卢陟》有句“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沈佺期《骢马》有句“四蹄碧玉片，双眼黄金瞳”；张籍《冬夕》有句“寒蛩独罢织，湘雁犹能鸣”；老杜《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一》有句“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贺铸《登乌江柏子冈》有句“故人越五岭，旅雁留三湖”；王维《酌酒和裴迪》有句“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上述所有例句，与李白《听蜀僧濬弹琴》的首联“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是同一种情况。据此论断，首联是变格的律句。 颈联“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仄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这种情况其实也有合理解释。据清代董文涣《声调四谱》记载：“若再拗首字为仄平仄仄仄句（这一句暂且不看，待解答完问题1和问题2之后，再论述此句的相关问题），或又三四拗救为仄平仄平仄句，则拗极矣，而下句则断断用平仄仄平平不可易也。”这也可以做为一种特殊的对句相救。比如：孟浩然名篇《过故人庄》有句“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祖咏《江南旅情》有句“楚山不可极，归路但萧条”；老杜《过宋员外之问旧庄》有句“宋公旧池馆，零落首阳阿”；储光羲《答王十三维》有句“落花满春水，疏柳映新塘”，杨万里《和昌英叔久雨》有句“更着好风堕清句，不知何地顿闲愁”。上述例句皆与“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的格律完全一致。由此可知，颈联也是变格的律句。 至此，问题1已经全部解决，答案：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是含有特殊拗救的变格律诗。既然是律诗，便不是入律古风，问题2也一并搞定。 现在开始解决前文的遗留问题。按照董文涣《声调四谱》的说法，仄平仄仄仄这种句式也属于拗极，同样需要下句用平仄仄平平句式来补救。细看李白《听蜀僧濬弹琴》的首联“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仄平仄仄仄，平仄平平平）”，可以发现“西”字实际上已经补救了出句，并且“峨眉峰”三平尾又形成了双拗；也就是说，对句以平仄平平平句式做到了双重补救。这句情况其实并不多见。一般来说，双拗较少，当出句为平平仄仄仄或仄平仄仄仄的时候，以平仄仄平平句式补救三仄尾的情况居多。比如：王湾名篇《次北固山下》有句“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刘禹锡《岁夜咏怀》有句“弥年不得意，新岁又如何”；韦应物 《淮上喜会梁州故人》有句“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王维名篇《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有句“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另外强调一点，出现三仄尾时，即使不加以补救也不为过（当然，能补救更好）。 最后顺便说几句关于入律古风的问题。入律古风虽然会使用律句，但往往在粘对方面不是很严谨（甚至很宽松），有时候会用折腰体，换韵是很常见的现象（邻韵通押或者平仄互叶），不避重字，不忌若干诗病（比如：挤撞连、平头、摞眼、合掌等等）。这些特征都与律诗有着明显的不同，不难识别。 就此搁笔，草草不尽。
黄若初庚子年初夏于紫云轩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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