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在春光里(小说) 冯德斌 正月初十晚上,刚丢下饭碗的辣子婶便进入牛头拐村文化广场。 以前,辣子婶总是第一个到达广场,把低音炮放在广场的东南角,生怕被别人占了她们的位置,到广场后她总是不停地催促老友们赶紧过来,尤其是拉二胡的老“磨”二宽,锥子都攮不动。据说当年凤玲约他私奔,就是因为他太磨叽,其时,登上客车的凤玲回手去牵二宽,可一触到二宽的手,凤玲却骂了起来:“真是猪,我要的是手,不是伞骨子!”气得她转身想狠狠地抽他一拳,然而一回身,凤玲却像触电似的想把手从“伞骨子”里抽出来,但“伞骨子”却像蚂蟥一样吸附在她手上,任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抖落不掉!原来,牵进手里的不是二宽的书生手,而是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 结果,扬州没下成,二宽还被以涉嫌拐卖妇女,弄进派出所关了起来。 而今天,辣子婶一进入广场,让她大为意外。 以前那些“老大难”却都先她一步到了广场,就连那个最磨叽的二宽也到了。 看着大家都进了广场,村主任二牛那猴子腚似的腮帮子上像抹了女人的润肤露,渐渐地舒展开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使牛头拐已经封村十多天了,可把村里的老人们憋坏了。平常晚上,他们拖上低音炮,拿着二胡、琵琶、笛子等乐器到村里的文化广场,围坐成圈,在民歌“摘石榴”里甜蜜地回忆着曾经青涩的年华,在流行歌曲“桃花盛开的地方”享受当下幸福生活。 但今年这个春节,村民们本想热热闹闹过个年的想法不仅没能实现,反倒连日常的生活秩序都给打乱了,尤其老人们,平日里就爱溜个门子,拉个闲呱,现在村子封了,门子不能溜了,广场不给聚集了,他们一下子像丢了魂儿似的,没着没落,丰盛的年味饭也嚼得没滋没味,躺在沙发上,电视看到图像模糊,眼睛流泪,一个劲地打哈欠,以前老友不见面,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亲热得连冰冷的话机都发烫,而现在拿起电话就像面前立着道墙,堵得人心里透不过气来。 那天,云厚厚的,低低的,稍不留神就能碰到头,二牛正拿着喇叭在村里巡防宣传:“老少乡亲们,没事别出门,新冠肺炎是瘟神,它不长眼睛不认人……” “吧唧”,二牛的喇叭卡壳了。 村民们还没闹明白咋回事,喇叭却像炸花子似的蹦出一长串“爆米花”来: “二牛小乖乖,你安的什么心?你不让别人出门,那你为什么不呆在家里? ” 原来是辣子婶的电话“搭”上了二牛的喇叭。 村民们一个个乐得像冲天炮,在牛头拐上空炸开了锅。 “妈呀,‘串线’了!”二牛赶忙关了喇叭,说,“我倒是想呆在家,可这疫情防控工作谁来做呢?” “你呆在家老娘来做。” “我的姑奶奶,这才十来天的时间,你老咋跟吃胡椒粉似的呛人呢?” “不要看你二牛壮得像头牛,你要是在家呆上个十来天,我保你牛腿都闷熟了。” “那等疫情结束,我请婶子吃牛腿。” “我呸,老娘才不稀罕你那牛腿,你让老娘去广场吼一嗓子,老娘倒过头来请你吃牛腿,你看咋样二牛小乖乖?” 二牛一听她要去广场,两条“牛腿”不由得一哆嗦,他庆幸天寒衣服穿的厚实裤带扎的紧,要不然,非得把他的裤子给哆嗦下来不可。要知道,她去广场吼一嗓子不要紧,那村里还不炸了锅,到时候想捂都捂不住! 二牛正自暗暗叫苦,二宽叔的电话又打来了:“二牛啊,这疫情什么时候能结束啊?再这样下去,没病都要闷出病来了。”二牛的心情变得愈加沉重,二宽叔说的不是一时的气话,同时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在城里,住对门的邻居见面都不打招呼,平时家里有人没人门都是关着的;而在牛头拐,人们见了面,即使没话也会找话唠上几句,家里有人从不关门更不上锁。到了吃饭的时间,那些爱唠爱笑的邻居们端个饭碗可以溜满庄,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觉得这样吃才有滋味,嚼得才有劲头,就连那些小猫小狗见了面都会伸出舌头亲昵地在对方脸上舔上几下。 “二牛啊,你是大家选上来的主任,上边的政策当然要执行,下边的民声你也不能不听罢?”七大爷的电话分明是在责怪他。 二牛生于斯长于斯,他理解老人们的心情就像熟悉自己穿衣服的尺码。 当下的农村,虽然村民家中有电视有电脑有手机,每天网上娱乐节目丰富的比田里的麦穗都多,可村民们总感觉那些“麦穗”是野燕麦,对他们,没有多少营养。他们就喜欢每晚聚在广场,拉着二胡、弹着琵琶、吹着笛子,唱着土掉渣的曲子,却快乐得心花怒放,就像看着自家屋里堆满了仓的粮食一样踏实舒心。 他们在家时,像个闷罐子,一天也懒得说上几句话,一到广场就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嗑着自家土灶上炒出的瓜子,嚼得津津有味。其实他们平日在家里是不吃零食的,但一到广场,他们不仅吃自带的零食,还像拿自己兜里的东西一样伸手去拿别人的东西吃,如果自己的东西没人吃,那他们会认为没面子。 他们是天生的网红级主播,在牛头拐广场,娴熟地打开“自媒体”,用一口流利的牛头拐普通话,一边听着歌,一边吃着零食,一边播报着本村的“最新消息”。 “诶,诶,知道吗?”辣子婶吐出一瓣瓜籽壳,咽下刚嗑开的瓜籽仁说,“看不出来哈,张拐子家的二小子真牛气,竟然考上了985名牌大学!”凤玲接过话茬说:“你们听说了吗?李秀才家的大女儿当上了公司的经理,乖乖,工资比乡长还高哩!”七婶子怕漏了似的,赶紧说:“你们还记得王木匠家那小子吧,就是小时候爬枣树,差点让树皮把腿丫里的‘把儿’给搓下来的那个。”众人“噗”的一声,把嗑到嘴里的瓜籽喷了出来,七婶说,“就这个差点被搓掉‘把儿’的小子竟然考上了公务员,你说这理上哪儿去讲去!”“嗨嗨,”吴老六的小婊子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要我说啊,咱村还是杨四独怪,祖上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一胎竟然捣鼓出了俩带‘把儿’的……笑得众人前仰后合,屁股差点从凳子上掉了下来。 说到神密处,急得星星眨着眼睛伸长脖子往近凑合,讲到开心处,惹得月亮笑成了一根羽毛,在夜空上荡着秋千。 封村时,他们像一棵即将拱出土的豆芽,被突然掉落的一块石头压住,他们用头顶,用肩抗,试图把压在头上的石头顶翻,好像蚍蜉撼大树,不仅石头没拱开,反而随时都有把腰拱折的危险。 二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可是眼下,上级三令五申严禁聚集,但乡亲们习惯了每晚聚集在广场唱歌跳舞拉家常,何况现在又是春节,走亲访友是几千年留下来的习俗,新闻上说,有些封闭的地方,无所事事的村民们聚在一起打麻将,还有的地方夫妻感情家庭关系“越宅越窄”,给安定和谐的社会环境留下了治安隐患。 怎么才能让村民安心乐意“宅”得住? 二牛的心纠结的像根鸡肠子,怎么也理不直。 手机短信提示音把他从苦思冥想中叫了回来:下午三点,镇里召开疫情视频通报会。 二牛像走过漫长而狭窄的山谷,眼前一下子忽然开阔了起来,他打开电脑注册了“牛头拐村文化广场”视频群,让村民扫码进群,并教会他们使用的技巧。 当辣子婶吃过晚饭打开手机进入“牛头拐村文化广场”视频群时,所有人鼓起了掌。 辣子婶像平常一样,大大咧咧地说:“唷,这搞的,还跟迎接大领导视察似的隆重哩。” 二牛说:“大领导来了,我们还不一定鼓掌呢。” “去,去,才当几天主任就学会拍马屁了,一边呆着去闷你的牛腿去,老娘还等着吃你的牛腿呢。” 二牛不怒反乐:“辣子婶,牛腿一定会请你吃的,只是今天的新闻我们都看到了,县医疗队驰援武汉,领队的是根柱,给我们牛头拐村长了脸。” 根柱是辣子婶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县医院,如今是感染科主任。 辣子婶是昨天得知根柱去武汉的。 那个时候,辣子婶怀里抱着个柳编簸箕坐在门边掰花生种,心里咕噜捣咚的,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但又想不起是什么事,就在这个当口,根柱的电话打来了: “妈,最近我可能没有时间回去看您和爸爸了,您和爸爸要照顾好自己……” “你是去武汉!” 直觉让辣子婶没等根柱说完就脱口而出。 “妈,院里发出去武汉的倡议后,我第一个报了名,因为怕您担心,所以没有提前告诉您。” “根柱,你还记得妈给你说的小时候的事吗?” 那年,根柱才生把大(即一周岁),辣子婶跟着丈夫在武汉打工,有一天腹泻,辣子婶就在附近的小诊所开了药,回到出租屋连着给根柱服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根柱出现了昏睡症状,夫妻俩就带着孩子去了一家医院,看着时昏时沉的孩子,医生表示爱莫能助! 回到出租屋,辣子婶感到浑身发凉,打在身上的阳光却冻得她直打牙巴鼓!下午的时候,房东爷爷走了进来。他原是一名退休老中医,前几天外出访友,今天刚一进家门,阿婆劈头骂道:老不死的,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被阿婆骂了个一头雾水的爷爷听了根柱的情况后,没顾得上歇口气,来到出租屋,托住根柱的小手号了会儿脉、又查看了舌胎,开好药方叮嘱辣子婶丈夫照单抓药,爷爷亲自泡制煎熬喂服,阿婆一天几顿熬出香喷喷的粥,一勺一勺喂给根柱,硬是把根柱从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 “孩子,人不能忘本!是武汉给了你第二次生命,国家培养了你,如今武汉有难,国家需要,是你回报的时候了。” “妈,您放心,不战胜瘟疫我决不回来!” “儿子,加油!”辣子婶翻开手机中儿子出征时的照片,抚摸着他的脸说,“等你回来妈给你做小葱炒蛋吃!” “辣子婶,”视频里的二牛说,“让根柱放心,村里成立了志愿服务队,除了为大家做好封村期间日常服务外,你们家是我们重点服务对象!” 窗外,有冰块炸裂的声音,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从裂开的冰缝中如花般绽放开来,辣子婶仿佛听见麦苗在拔节,看见燕子在衔泥筑巢,对了,明天就立春了,冬天就要结束了,春天就要来了,在春光里,人们又将开始新的一年劳作了。 作者简介:冯德斌,当过大学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特约作家、安徽省摄影家协会、安徽省影视家协会会员、安徽省司法行政系统文体书画协会理事。在《北京文学》、《海外文摘》、《散文选刊》、《福建文学》、《安徽文学》、《通俗小说报》、《芳草》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篇;有作品入选《农家书屋》、《决策》、《安徽小小说五十家》等多部作品集,并有多篇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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