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通子
2015-1-17
其一
一川柳絮老村西,隆隆白雪花满溪。
鸟群呼啸朝天去,千树万树压枝低。 其二
去年燕子何处栖,岁岁何故总衔泥。
此物从来不慵懒,空巢村庄三五啼。
【集束散文:注解东北话——柳条通子】
(写于2015年1月17、18、21日期间)
1
俗称条通子,就是红柳林,丛生在漫岗地的小溪、或湿地里。
绥北漫岗地,松嫩大平原东部,小兴安岭山根子地带,这样的红柳林过去随处可见,绵延横亘,几十里,上百里上千里地。和白杨林带并列,是大平原上最主要的景观,可惜了,最近20年以来全部被砍伐,绝迹了消失了。因为全沦为耕地了。
在俺们那,红柳林并是不被保护的林地,所以被人为疏忽了。虽然第三轮土地承包,政策上预留了柳林地,但也是空谈,后来也都被村委会当机动田了,卖给村民了。
我记得1997年,全国第三轮分地,绥化当地政府有一本白皮书,并没谈及柳林子保护的问题。即便不如此,都没有柳条林了,还保护个甚。
2
过去,柳林子里狐兔狼群出没,溪水淙淙,鱼虾四季都有。
那冰雪小溪,腊月里有暖泉子,一泼冰坝漫开,是天然的水墨。大雾深冬,树枝白花花层叠簇拥,那样的寒溪,坚冰莹莹,是浣花溪呀。
至少20年前,故乡还带着一丝渔村的味道。那红柳丛里捕鱼不用网的。那年代,讨点野味很容易的。俺屯子四周不远,全是柳条沟,只须一根带尖的树杈,一下子戳下去,就能扎到大白鱼,肉墩墩的,足够一家子吃一顿的。
鱼太多了,于是,那里是鱼圈了,这里是鱼泡子了,这么的叫开来了。一些本土的地名,就这么来的,甚至只局限于当地小圈子里,一屯、一些人知道,这有点像qq小号的味道。红柳丛没了,小词汇自然也失传了。
是啊,那时野生鱼海厚了,乡下不需要买鱼,只要想吃,村外哪都是鲶鱼泡。弄回来,多的吃不了,小杂鱼就晾鱼干。野猫经常光顾,大摇大摆,帮着吃,临走还要叼上一条。
3
俺那,十五六年前很严厉的,乡上管林业的经常深入屯子,看谁家偷了山上的树木。俺那把庄稼地叫山。那是漫岗地地带,都人工林,最多的是白杨树带,公路和田间纵横交错。还有小块的松树地,那种落叶的,永远也长不大。过去屯里总有些偷树的,小偷小摸,弄回来藏在包米秸垛下。护林员码着了须子(发现哪片树地有新树根),就近,逐家逐户的搜。派出所跟着,一旦弄出来,就不轻饶。
那是个充满恐怖的时代。和上世纪80年代计划生育一样,不由分说,把农妇强制带走结扎。10多年前,林业改制,村上的林地变卖了,那是集体财产,老百姓集体营造的。从此,盗木贼也消失了。
4
寒凝大地,柳条通睡着了,村庄也睡着了。
大雪封山了,把万千山鸟赶向了平原地带,呼啦啦,呼啦啦,柳林子里鸟群呼啸。是一群飞起,另一群落下,翅膀的呼啸声。千只万只,鸟影压弯了枝条。偌大的柳条荡,挂满霜毛,也挂满了童话。
一川柳絮老村西,隆隆白雪花满溪。
鸟群呼啸朝天去,千树万树压枝低。
呼兰河有多长,柳条通就有多长。有河就有红毛柳,河水不干,它就不灭。柳条里长满塔头墩,就是漂垡,像一颗颗伪装的大草帽,其间布满了鸟窝,那可充满了无限诱惑。
一人多高,茂腾腾,钻进去好阴森。胆大的才敢,哪个村庄没几个胆大的呢。小时候,钻柳条通子是一件最快乐的事了,充满无限幻想。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神秘。
早春,冰雪才要消融,柳条通就最先醒来了。不久,春风杨柳,像姑娘的发丝了。撸毛毛狗,采柳芽,还可以拧叫叫,就是柳笛。柳笛吹起来,吹呀,吹呀吹……墩墩柳丝,吹走了童年。
那时候,柳边人家,有腌腌鸟蛋的习俗,用那种大酸菜缸。春风柳上归,柳絮飞满天,塔头墩里就鸟语充盈了。鸟群来此筑巢,繁衍子嗣,纵横的草窠里藏满了鸟蛋。人们都挑着大筐去捡,随意踩一脚,野鸭蛋满地都是。
甸子深处,我从不去的,倒不是有什么美女蛇,而是有大灰狼。不过,茂草深处有大蝴蝶,盘子那么大,俗称“马雁儿”。其实,浅柳丛里就充满无限乐趣,可以撵猎。狍子,兔子,踹鸡,动物们都呆头呆脑,笨笨的傻傻的,或许它们被恶劣的天气冻傻了。
追撵刚能飞的小鸟,是孩子们的娱乐项目。这种半大子鸟扑扑楞楞,似乎体力不支,只能一阵起一阵落,盘旋徘徊着飞。追到手了,成了笼中之物,很容易养熟。记得我捉住过一种鹭鸟,叫长脖老的。
这是30年前的风光了,那是个撵猎的时代。
5
顺山倒了!寒冬腊月,伐木号子喊过去,一个个冬天就熬过来了。
开山了——满山桃花水奔下山去,山林沉闷一冬了,此刻,发出长长的吼声。山流平日浑无语,路不平时亦作声。
开河了,开江了,老冰排咕隆隆到处撞击着,一片春之声。老农说终于开冻了,要铹冻茬了。努敏河的春天来的很晚,但很壮烈。大平原开始阳光朗照,到处融水轻盈,但地气还矜持着,慢慢地上升着。这个夹空儿,还毫无遮拦的冷着,恰好适合插柳。
在俺们那,清明一过,要夹柳条障子,或补修一下破损之处。是去年秋砍下来的柳条,实际是镰刀削下来的,俺那叫“伐条子”。新篱沾满冻土,暖洋洋的空气里,散出一丝清香,充斥着感官。那是柳芽在呼吸,新土在呼吸。
这是乡下生活原生态的一面,没有任何粉饰与造作。
那些春寒料峭的日子,好单调,我们如冻柳无所畏惧。人生很多困厄,就这么一无返顾挺过来的。
6
幽幽半年啊,呼兰河的苦冬太漫长了。太阳依旧东升西落着,大鹰翻飞,红柳万千丛。
对于那些鲜活的生命,冬天只是一个呼噜。冬眠的老黑熊,某一夜会醒来,跌跌撞撞,惺忪走罢群山,才发现春天还远着,就又一头扎入梦乡。
铺天盖地的白,雪花的,太阳的,天地的白,被高举着。玉树琼枝,这是一场盛宴。白昏了头,白掉了眼珠子的季节里,柳罐匠却不闲着。他们割来茬条和萔条,开始编筐编篓,一年的“口”就收紧在他们那里。
柳匠的手粗糙,但很巧,无所不及,无所不能。诸如柳罐,簸箕,笸箩,以及各种器物。还有精巧的玩具,在孩子们眼里,那可是天上的云彩。
柳匠、席匠、篾匠……不经意的时候,这些古老的东西消失了。瓦匠却活跃起来,到处大兴土木。故乡的红毛柳也消亡了,也许枯断的根须,依旧弯曲着,盘结着,始终是攥紧手心的样子吧。
我发现,故乡的许多语词废用了。小时候,那个洋字频率很高,洋火、洋钉、洋油、洋蜡等等。现在,有的淡出了生活,有的换了说法,洋帽子被摘掉了。这是变迁。
就像小时候,我多么渴望拥有几毛钱,去买高粱糖、大块糖。那是个只敢奢望,而无法经营奢望的年代。现在,我有了无数倍的几毛钱,才发现,那糖不再是原味。这就是成长。
而现在,世俗彼此之间,除了钱,还能说点啥呢。
对于这些,我不知是爱,是恨。姑且算是恨吧,一个人只要有恨,就能坚持下来。恨比爱的力量强大多了。
7
绥北漫岗地,雪丘连绵起伏,最北部是最深处。俺家在那,十二村大后岗,是一道红柳底沟。
坡梁之下,有数孔泉眼,不分冬夏冒着热气。涌出来的水,很干净,也很清澈。那是不冻泉。夏日炎炎,日高人渴漫思茶,赶道的、牧羊的、下田犁地的,渴了累了就来此,掬一捧,灌满腹腔,然后躺在那块大碾盘上,懒懒的晒上一顿大太阳,打着哈欠,才肯惬意而去。
这是旺水,临近的豆腐匠就来此汲水。要知道,水豆腐很挑剔水的,特别是干豆腐更娇气。现在村屯个人家悉数是小井,水泥管的,或白塑管子的,水质大不如大井的。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就是水土的神妙之处,很细微,乃至一丝一毫。
真的可惜了,我离开故乡五六年,再吃不到那泉水豆腐了。城里的大豆腐如朽木渣子,干豆腐是树皮,没一丝豆腐的清香味。
真的好可惜,就是不搬离故土,那泉子也干涸了。红柳林全砍了,养不住水源,几年大旱,那泉子终于消失在一片耕地里。上游的牤牛水发过来,冲蚀下去,那成了一道干沟。再剥蚀下去,成了一道大下坎儿,深似卧龙,俗称土龙沟。这就是人定胜天的结果吗。
柳条林变成耕地后,除了庄家覆盖,除了白雪,毫无遮拦,就是一片裸地。雨后,沟壑越来越大;白色悬浮物,农药瓶子顺流而下。只要雨一些,就会水淹。猛流过罢,沟子两坡惨景一片,豆秧趴地了,秸秆倒伏了。这种后开荒地,是全屯子最差的,土地分包的时候,没人愿意要,只好作机动田处理了。
柳条通子,成了一个淘汰的语汇。那里面,有乡下最淳朴的爱情,有小毛毛道,有张开不必收的渔网。还有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8
故乡的门口,那棵老歪脖树秃顶了,我头顶也秃了。
乡愁是一道老门坎,被岁月嚼碎成甘蔗,白花花的碎屑,撒一地。风一吹,又是万千雪花。
我们飘忽不定的活着,也奔放的活着。我怀念红柳,大风,大鹰翻飞的日子。
北地大风真豪放,吹热老酒万千瓶。
雪花总是不经意,来时红叶去时青。
9
退耕还林!
喊了多少年,在俺那,就等于空话。
现在当官的,有几个心里装着群众。他们除了搂还是搂。讲话稿子有秘书,哪像开国那些领导人,能够亲自动手写文章。开国元勋们,那一代领导集体,很多都有自己的文选,我收藏了毛选,周选,朱选。还有陈云的,刘少奇的,陈毅的文选。
毛泽东时代,就连乡村琐事,都有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据我理解就是正气。
他们经历过战火,九死一生,那种精神力量是执政为民的。焉能不春风杨柳万千条,焉能不喜看稻菽千重浪。
如今,到处都是形式主义。中国的基层政治就是上传下达,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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