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光体”名称之“不实”
清代后期的诗人,大抵可以分为:(1)湖湘派,以王闿运为领袖;(2)闽赣派,以陈三立为领袖;(3)吴越派,沈增植辈为旗手;(4)津京派,以张之洞为领袖;(5)川蜀派,以刘光弟为领袖;(6)还有岭南派一说。
比较而言,湖湘诗人的头面人物王闿运(1833-1916),湖南湘潭人,经历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民国,新旧时代都历过,曾算是年纪最老的人物,曾入肃顺府,与曾国藩有交往,1880年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回乡主持长沙思贤讲舍、船山书院,有《湘绮楼诗文集》《湘绮日记》等,应袁世凯邀任清史馆馆长职;所以,可以说,清末诗坛的川蜀派也不免受到湖湘派的影响,包括何绍基的影响。陈三立(1853-1937)为江西修水人,随在湖南主政的父亲陈宝箴在湘西凤凰及长沙生活多年,为“湖湘三公子”,又被誉为“维新四公子”之一,并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郑孝胥(1860-1938),福建闽侯人,清亡后以遗老自居,入伪满为总理。陈衍(1856-1937),福建侯官人,与郑孝胥同为光绪八年举人,曾入台湾巡抚刘铭传幕。俞樾(1821-1907),浙江德清人,经历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曾任翰林院编修,为晚清最有影响的学者,著有《春在堂全书》500卷,可见学识不凡。李慈铭(1830-1894),浙江绍兴人,一生蹭蹬,11次参加南北乡试,无不落第而归,有《越缦堂日记》传世。陈宝琛(1848—1935),福建闽县人,曾为溥仪之“帝师”。沈增植(1850-1922),浙江嘉兴人,清末民初人物,曾掌上海南洋公学,应推为新时代诗人。
今天所论“同光体”诗人,大抵是陈三立、郑孝胥、陈衍诸人。据考,是郑孝胥、陈衍首倡“同光”之名。考之陈衍《沈乙庵诗序》:“同光体者,苏堪与余戏称同、光以来诗人不墨守盛唐者。”届同治末年,侪辈不过年少轻狂,是时袁昶三十而立,沈曾植不过24岁、陈三立16岁、陈衍19岁、郑孝胥15岁,不足以言诗名,何以“同光体”相号召?所以,后世之人疑郑、陈诸人“拉大旗作虎皮”,欲借“同治中兴”之“余烈”标榜自己,虽然口号称“不墨守盛唐”,而其实不过状模宋人诗体,承接江西诗派之余续,为山谷、无己作传人而已。以此之故,我认为“同光体”实际上就是“光宣体”,与同治中兴之名家巨子无甚根连。要说有关连,那就是陈三立陈衍郑孝胥他们都是同治年生的,真正长大成熟却在光绪年间,论文学、论经历、论政治、论诗道,都不得标榜为“同治人”也,正像是今天的五十左右一辈人都只能称为“改革开放一代”,而不能说是“文革一代”,更不能说是“解放一代”,因为其成长年岁主要是七六年之后,而不是之前,道理在此。
二、“同光体”诗风之续接:生涩奥衍、清苍幽峭、沉博奥邃
同光体的诗风,论述颇多,但是终其一世,仍然是宋诗之余续,其“不墨守盛唐”者,终究是“不迷信盛唐”,做了宋诗的追逐者。具体而微,陈衍以论诗闻名,作诗等而下之,陈三立则忠于黄山谷,郑孝胥忠于王荆公,沈增植则师法颜谢了。 下面的论述应该还是公允的:清代诗坛,鼎革之初虞山梅村争胜,至康熙朝则神韵独行,其后格调肌理相离,袁枚性灵特出,祧唐祖宋,风气屡变。至清末,有陈拾遗衍,妙擅说诗,始拈出同光一体,以不墨守盛唐相号召,而陈三立、郑孝胥、沈曾植辈诗笔冠绝,风云际会。于本朝前绍翁方纲肌理之说,近承道咸以降何绍基、祁寯藻、郑珍诸公宗宋诗风,扬波其后,竟成一时风气,而王湘绮汉魏六朝一脉遂成别调。然同光体诸公于诗虽盛称同气连枝,但却非声口划一。其诗论家陈衍,赣、闽、浙三派领袖陈三立、郑孝胥、沈曾植于诗学路径、宗法对象、诗风取向皆有不同。此种不同,自是在所谓“不专宗盛唐”共识下之和而不同。其既可明同光体内部诗学取向之多元化,复可表众诗家于诗学之个性独创。然其时乃清季民初之乱世,政治更迭,社会动荡,文化层面亦是多元并立。(周洋)
郑孝胥论散原诗:“伯严之诗,吾读至数过,尝有‘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之叹……余虽亦喜为诗,顾不能为伯严之诗,以为如伯严者,当于古人中求之。大抵伯严之作,至辛丑以后,尤有不可一世之概。源虽出于鲁直,而莽苍排奡之意态,卓然大家,未可列之江西诗社里也。往有钜公与余谈诗,务以清切为主,于当世诗流每有张茂先‘我所不解’之喻。其说甚正,然余窃疑:诗之为道,殆有未能以清切限之者。世事万变,纷扰于外;心绪百态,騰沸于内。宫商不调而不能已于声,吐属不巧而不能已于辞。若是者,吾固知其有乖于清也。”(《散原精舍诗序》)这里也可以看出,陈三立诗的“苦心雕琢”之能。
陈衍论陈三立诗:“伯严论诗,最恶俗恶熟,尝评某也纱帽气,某也馆阁气。”“五十年来,惟吾友陈散原称雄海内,后生英俊谬以余与海藏侪诸散原,方诸北宋苏王黄三家。以为海藏服膺荆公,遂以自命;双井为散原乡先哲,散原之兀傲僻涩似之,皆成确证;因以坡公属余。余于诗不主张专学某家,于宋人固绝爱坡公七言各体,兴趣音节,无首不佳,五言则具体而已,向所不喜。双井后山,尤所不喜。日本博士铃木虎雄特撰《诗说》一卷,专论余诗,以为主张江西派,实大不然。余七古向尠转韵,七律向不作拗体,皆大异山谷者,故时论不尽可凭,若自己则如鱼饮水较知冷暖矣。”散原诗“语必惊人,字忌习见。”(《石遗室诗话》)钱仲联先生也称“惟陈散原能参山谷三昧。”(《梦苕庵诗话》)
关于“同光体”的诗风,当其时也的陈衍就已经分为两派:“当其一派生涩奥衍,《自急就章》、《鼓吹词》、《饶歌十八曲》,以下逮韩愈、孟郊、樊宗师、卢全、李贺、黄庭坚、薛季宣、谢翱、杨维祯、倪元璐、黄道周之伦,皆所取法。语必惊人,字忌习见。郑子尹珍之《巢经巢诗钞》,为其井冕.莫子俘足羽翼之。近日沈乙庵、陈散原寅其流派。而散原奇字,乙庵益以僻典,又少异焉,其全诗亦不尽然也。”而另一派则好“为清苍幽峭,自《古诗十九首》、苏、李、陶、谢、王、孟、韦、柳以下逮贾岛、姚合,宋之陈师道、陈与义、陈傅良、赵师秀、徐照、徐矶、翁卷、严羽、元之范悼、揭溪斯、明之锤惺、谭元春之伦,洗练而熔铸之,体会渊微,出以精思健笔。”其作诗则“字皆人人能识之字,句皆人人能造之句,及积字成句,积句成韵,积韵成章,遂无前人已有之意,已写之景,又皆后人欲言之意,欲写之景。当时嗣响,颇乏其人。魏默深源之《清夜斋稿》稍足羽翼,而才气所溢,时出人于他派。此一派近日以郑海藏为魁垒,其源合也。”(《石遗室诗话》)前者指代表为沈增植,后者指典型则为郑孝胥。
三、“同光”可鉴,前途难卜
今世论同光体者,亦有将同治时期的诗坛大家如曾国藩、何绍基、莫友芝(曾国藩幕僚)也囊括入内,这是大可不必的,因为他们在世时,“同光”之名尚不曾有。同光体诗人处在社会思潮剧变、社会动荡加剧的当时,不过仍然是墨守旧朝,坚持故纸堆里讨生活,这些人本身都不处在社会的中下层,所以对于真实的社会变革缺少足够的感知,清朝亡灭,他们便与时代格格不入,光宣时代的诗人也就不免没落的宿命。光宣一代人本身也没有同治中兴那一代名臣的勇毅精猛,比如曾国藩、左宗棠诸人,无论事功,还是立德立言,都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像散原老人这样的,早岁积极投身维新变法,晚年保持民族气节,让人敬佩。但像郑孝胥这类人更是不足为论,逆历史潮流而动,而为后世鄙夷,即便是诗才有可嘉许者,亦不足为训。所以,我不赞同“同光体”一说,而更倾向于“光宣体”一说,不认为有“同光诗人”一群体,而只有“光宣诗坛”一说,汪辟疆作《光宣诗坛点将录》甚称事体,未做虚论。光宣时期的“同光”诗人,虽然也学谢,但总未能清发,不是才力不足,而是时代使然。也许是这种理想与现实的不限融洽,思想与实践的龃龉,后世研究者有以为其甚“荒寒”的,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个时代,国将不国,民族危亡,诗人们更是难上加难,虽有心力追唐宋,甚至更远的汉魏,多数人有席不暇暖的窘迫,都不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不甘。今天这个时代呢,全部都朝着金钱的方向,努力地精致的利己主义盛行,诗,也许更其惨淡。“同光”诸人,地下有知,只能莞尔一笑了,于吾侪则“同光”可鉴,前途难卜也。
附带及之,平心而论,就诗艺及其与社会的关切度而论,民国诗坛也是异彩纷呈的,更值得我们学习,不独光宣时期的诗人们。
清代著名画家盛大士读史读世都有不一般的见解。盛说:“自古以来,权奸误国误民很容易让人察觉,而庸臣误国误民却不易为人察觉。”他还指出,“权奸误国,(一旦)一败涂地,为天下人耻笑唾骂;但是庸臣呢,其误国误家之后,还能留下谨慎、勤政、廉洁、爱民的好名声。权奸误国往往身败名裂,而庸臣误国却能全身而退……”可谓是振聋发聩之论。或许政文通源,好诗多不传,入龙阳易顺鼎,生平作诗逾万首,所传至今者不过三四,其风格与清末诸公有迥然异趣者,不妨一读,也算是湖湘诗人特出者,以其浸润屈骚故耶?
匆匆草就,言不尽意,容后详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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