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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人間詞話》的境界說
葉嘉瑩
王國維說: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只是王國維雖然提出「境界」這一個衡量標準,但他對於「境界」兩個字內涵的使用,卻非常雜亂。這是其《人間詞話》引起後人很多爭議的緣故。具體表現在兩大方面。首先,王國維的「境界」說並非僅僅局限在文學創作的領域之內。比如他欣賞兩宋的詞作,曾特別指出說,「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所以如此,就是因為王國維認為它們是有「境界」的。他舉例說明道: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可是,王國維所說的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人有三種境界,這就出現了一個矛盾。因為由剛才所引他的話語來看,「詞以境界為最上」,「境界﹂應該指的是詞所特有的美感特質。但現在當王國維說「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的時候,這種「境界﹂卻不是指詞的美感特質,而是說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人所經歷的三個階段。這是因為,王國維當時的詞學觀念還沒有成熟,所以他評詞的時候有雜亂的地方。其次,就詞本身而言,王國維的「境界」說也有不盡一致之處。在指出「境界」是詞的美感特質以後,王國維開始分析「境界」的類型。他舉例說道:「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可見,王國維所談的「造境」、﹁寫境」,「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等等,其內容又混雜起來。因為現在他在講「造境」、「寫境」的時候,已經不是指詞所特有的美感特質了,而是兼指詩詞裡邊的意境而言的。
由此可見,王國維「境界說」包含很多層面的意思。我們分別看一下。先談「造境」、「寫境」。我們講杜甫的時候曾經引過王國維的一段話:「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我們說像杜甫寫馬,「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房兵曹胡馬》),他說這匹馬真是一匹好馬。真正的好馬不只因為它外表形貌的美好,也不只因為它能力的傑出—「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而是要「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因為這樣的好馬,在它的面前從來沒有遙遠這一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人說拿破崙的字典裡沒有「難」字,路只要我堅持走下去,就一定能達到目的。還不止如此。「真堪託死生」,只要有一個人騎在我的背上,我就一定用我的生命和他結合在一起,讓他把「此生」都託付在我的身上。可見,雖然這是寫實,杜甫寫的就是房兵曹部隊裡的一匹胡馬,一匹現實之中的馬,但是卻寫出他理想之中的一種境界。
而「造境」似乎為現實中沒有的一種境界,但我們也曾講過,像卡夫卡所寫的《變形記》,一個人早晨翻身翻不動了,因為變成了好像大甲蟲一樣的東西。人變成蟲子,天下間哪裡有這樣的事情?可是他所寫的早晨的那張床,那個翻不過身來的感覺,卻都是現實人生世界的感覺。所以說「造境」從哪裡造?還不是從作者自己的人生體驗裡造出來的嗎?可見,雖然「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現實二派之所由分」,可是兩者之間卻很難分別。因為大詩人所造的「境界」,一定是取材於現實的;而他所寫的現實的「境界」,也一定包含著他的理想。而且,越是偉大的詩人,越會把他的感情、精神和志意都投入到他所寫的東西裡邊去。這是通用的,所有的文學都包括在內,並非單指詞而言。詞裡邊有「造境」、「寫境」,詩和小說裡邊也有「造境」,有「寫境」。
再談「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有我」的境界,是以作者的眼光、作者的心情,來看外物,自然就把作者自己的感情、感覺和心意投注到外物之上了。「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當春天遲暮、春花零落的時候,就像陳寶琛說的,「生滅元知色是空,忍看傾國付東風」(《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四首》其三),你「淚眼」問花,花是不會給你一個回答的。為什麼春去了,為什麼花落了?春天沒有回答,花也沒有回答。你看到「亂紅飛過秋千去」,那零亂的落花,一陣風吹,都吹走了,「淚眼問花花不語」,是因為有情之人看落花,才會如此。所以李後主說:「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相見歡》)那美麗的花,上面有雨點,像淚痕一樣,它留你再跟它喝一杯酒。因為你今天不跟它喝這杯酒,明天你再來,連這點殘花都沒有了。「幾時重」,人生真的能夠有幾次這樣相遇的機會?所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以我們的感情投注到花裡邊,這是「物皆著我之色彩」。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是秦觀的詞(《踏莎行》﹁霧失樓台﹂)。當秦少游被貶官到郴州去以後,離開他的故鄉,離開他的家人,離開他的朋友,他一個人孤獨地住在貶所之中。他說我怎麼能忍受「孤館閉春寒」這樣的孤單,而聽外邊,是杜鵑的叫聲。相傳杜鵑的叫聲是在說「不如歸去」,但秦觀能夠回去嗎?何況又是斜陽西下的時候。所謂「過盡韶華不可添,小樓紅日下層簷」(歐陽修《定風波》),那美好的光陰,美好的季節,一切都完全消失了。你想增加一天、一刻,不可能了。你只能眼看那天邊的紅日從高高低低的屋簷上慢慢沉落。人生苦短,有多少天能夠給你等待呢!是因為作者有這樣悲慨的感情,所以才寫出這樣悲慨的詞句,這是「有我之境」。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陶淵明的詩。「悠然」二字非常妙。杜甫也有寫山的詩:「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嶽》)自然寫出杜甫境界來,但與陶淵明不同。其實每個作者所寫的山都是不同的。所以辛棄疾才說「歲歲有黃菊」(《水調歌頭》),雖然每一年都有黃色的菊花,可是卻「千載一東籬」,千載我們才遇到一個陶淵明。因為菊花雖然每年都有,但像陶淵明這樣的詩人卻不是每一個時代都有的,「悠然正需兩字」,只是這兩個字,就是把一份境界寫出來了,「堪笑退之詩」,就可以讓我們嘲笑韓愈了。因為韓愈曾寫過一首《南山》詩,有兩千字那麼長。辛棄疾說陶淵明只用兩個字,就寫出一種超妙的意境,可韓退之雖然寫了兩千字之多,但也沒有達到這樣的效果。那麼,「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究竟是什麼樣的境界?陶淵明說,「此中有真意」,這裡邊真是有一種意境,而我也確實想告訴你,可是「欲辨已忘言」,卻不知道怎樣說給你聽。因為世界上最妙的境界,都是難以言說的。這兩句詩的關鍵在於「悠然」兩個字。「悠然」有遙遠之意,也有從容不迫、逍遙自在之意。有一次講課,別人問我:「你在國外,要用英文講詩,情況怎麼樣?」的確,我的學生是用英語寫論文,但你看他們翻譯這首詩:「I saw the southern mountain from afar」,就變成主觀意識很強烈的行為了。而陶淵明根本沒有把自己說出來,他沒有把主觀的感覺很強烈地投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