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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安泰說詞之二 (轉載)
詹安泰先生致朱庸斋先生函
滕宗諒《臨江仙》,前結「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用孟浩然詩句;後結「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峯青」,用錢起詩句,是又在坡、谷之先矣。用知以詩句入詞,非詞家所忌,特不能專以此見長耳。融化沿用,原出一轍,清真所長,固別有在。若以此論,則眾人之所同能,非為清真所獨擅矣。
於富豔精工中見沈頓,詞家所難,美成能之,以工力言,不能不推聖手。然終覺用心太細,氣格不高,殆猶詩中義山,不足以當工部也。
漁洋服膺易安,至推為婉約宗主,然則將置少游於何地!平心而論:易安於此道致力甚深,其自命亦殊不凡,觀其論北宋諸公詞可見。以詞心言,真可不愧少游;特矜氣太重,時欲出奇制勝,畢竟女流,襟抱尚覺褊隘。
易安工於言情,其《聲聲慢》《鳳凰台上憶吹簫》《一翦梅》《武陵春》諸闋,均纏綿悱惻,足以蕩氣迴腸。《醉花陰》之「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雖傳誦一時,通首不稱,惟以句勝耳。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織織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囘首,卻把青梅齅。」女兒情態,曲曲繪出,非易安不能為此。求之宋人,未見其匹,耆卿,美成,尚隔一塵。
陳簡齋不以詞名,而《無住詞》中《臨江仙》《虞美人》諸闋,骨氣奇高,直可摩坡仙之壘。惜所作不多,不能自成家數。
辛稼軒詞,思力沈透,筆勢縱橫,氣魄雄偉,境界恢濶,每一下筆,卽有籠蓋一切之概。此由其書卷多,襟抱廣,經驗豐得來;絕非粗莽淺率者所得藉口。
坡詞由南而北,稼軒由北而南,雖作風不同,而辛受蘇影响之迹象卻可接索。
稼軒詞最沈着處每以最渾脫之筆出之,此層最須體會。有似脫口而出,實乃幾經錘鍊,沈痛至極者,尤不可草草看過。
稼軒詞至難學,然不可不讀,盤礴之氣,堅蒼之骨,得於此植其基也。周止庵標稼軒為一宗,而其詞於稼軒實無所得。近賢如文芸閣、王半塘、沈子培、朱古微等乃真知取氣植骨於稼軒者。
稼軒詞真力瀰滿,不易以貌襲也。徒襲其貌必平淺,患平淺也而益之以風趣,則學稼軒乃轉入竹山一路矣,烏睹所謂稼軒者!蔣心餘、鄭板橋輩均如此。
稼軒詞以力量勝,性情勝,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也。惟其如此,故為令詞,時不免失之直率。直率不為稼軒病,學稼軒而專師其直率,乃真大病矣!
劉融齋謂白石詞「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以格韵言也;張玉田謂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以意境言也。余謂白石實兼眾長,集中有絕類稼軒者,如《玲瓏四犯》《翠樓吟》《永遇樂》諸闋是;有絕類美成者,如《霓裳中序第一》《秋宵吟》《月下笛》諸闋是。至若《惜紅衣》《念奴嬌》《揚州慢》《琵琶仙》《長亭怨慢》以及《暗香》《疏影》等作,於清虛騷雅中自饒激楚之音,悽惋之味,則前無古人,自開氣派。玉田以下,歷數百年,宗風不墜,胥於此中求之也。常州詞人尊稼軒、美成而力詆白石,門戶之見甚深,然於白石亦何曾有毫髪損哉!
令詞非白石所長,然如《點綘脣》《鬲溪梅令》等亦非凡手可及。王觀堂只賞其「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殆取其有遠韵耶?以此兩語,較之「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與「謾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情味孰為濃至,必有能辨之者。
石湖小詞有絕佳者,如《眼兒媚》之「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榖紋愁。溶溶曳曳,東風無力,欲避還休。」香軟溫黁,中人欲醉,使淮海為之,恐不外是。惜石湖詞如其詩,專主清潤,類此者不多耳。夢㢸和作,幸不及此,否則,將不知要費許多氣力也。
梅谿《雙雙燕》,體物之工,古今第一。東坡《水龍吟》咏楊花如不遺貌取神者,恐亦不能出其右也。
梅谿詞盡態極妍,思精筆靈,可療粗率,可藥腐俗。
梅谿詞用心過細,時病巧琢;然清麗圓美,自是出色當行之作,其佳者便可比肩美成,筆力差弱耳。或以儕之白石,非知言也;白石工力未必勝梅谿,白石格韻,斷非梅谿可到。
朱希真詞,清超拔俗,合處極似東坡,而少奇逸之趣。襟抱亦自灑落,聰明才學不及東坡也。用韵特寬,白話方言亦時見,希真於此等處自有分曉。
夢窗詞鍊字鍊句,迴不猶人,足救滑易之病。
夢窗詞以麗密勝,然意味自厚,人驚其麗密而忘其意味耳。其源出自飛卿。
夢窗詞亦有氣勢,有頓宕,特不肯作一平易語,遂不免陷於晦澀。讀者須於此處求真際,不應專講情韵,獵採藻也。
夢窗詞用意過事曲折,故有「不成片段」之譏。然能細加按索,自有脈絡可見,非湊雜成章也。惟不可穿鑿求之耳。況蕙風謂「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恐以湊雜為夢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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