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近现代诗词史上的一座丰碑
——探究沈祖棻先生的情感世界
东方泽华
沈祖棻先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女诗人和女词人，无论是在诗词的理论研究方面，还是在诗词的创作方面，亦或是诗词的赏析文章，都有着她自己独到的一般人难于达到的成就
。就像我们要谈汉语言文学，尤其是古代汉语言文学，就不可能不谈到唐诗宋词一样；在近现代诗词史上，尤其是民国时期，我们要谈诗词，就不可能不谈到沈祖棻先生。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有着“昔时赵李今程沈，
总与吴兴结胜缘”美誉，但仅仅就诗词本身的建树而言，子苾较之于易安，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主要的是：沈祖棻先生的忧生忧世，家国情怀和她在近现诗词史上的地位，“
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古今巾帼，无出其右者也！
正如沈祖棻先生在其《自传》中所云：“在校时受汪东、吴梅两位老师的影响较深，决定了我以后努力的词的方向，在创作中寄托国家兴亡之感，不写吟风弄月的东西，及以后在教学中一贯的宣传民族意识、爱国主义精神”，她这一对词学和词作的标准一直贯穿了她的一生。
程千帆教授送给黄裳先生的两本书——《涉江诗》、《涉江词》时所附的信笺上的两句话，“今送上亡妻遗集二册，可见一女性在抗日战争中（词稿）即文化大革命中（诗稿）的心灵活动”，涉江词是出自一位生活在那个社会历史阶段的女性的词作，是作者二十四岁到四十岁中所作，起始于一九三三年，迄止于一九四九年，描写了一位少女、少妇直至中年的心路变换。涉江诗是描写沈祖棻先生文化大革命中的心路历程。沈祖棻先生生活在那个即动荡又动乱的年代，可以说，这既是她的不幸，同时也是她的幸运。正是因为那个大时代的影响，当时的社会现实在她心灵深处的剧烈碰撞、震撼、感染和反应，因而使她得以高出三百年来的一切女词人，甚至于直欲压倒须眉。事实上，即便是多数男诗人，男词人的“吟风弄月”之作也未必能够超出她那枝灵秀的笔下所写出来的完全不同于流俗的句子。“有斜阳处有春愁”，在沈祖棻的笔下似乎总是摆脱不开浓重的离愁，“一别巴山棹更西，漫凭江水问归期，渐行渐远向天涯。”、“家近吴门饮马桥，远山如黛水如膏。”、“门前芳草连天碧，枕上花枝间泪红”、“明朝还怕，剩水残山，春归无地。”、“清寒莫放重帷下，万一江南有雁来。”、“登楼欲尽伤高眼，故国平芜又夕阳。”“人生只合住吴城，片石丛花俱有情”......这是多么浓挚的离愁啊！一种沈祖棻她自己的“乡愁”的体现。但是，沈祖棻的这种离愁已经不是千百年来词人笔下摆弄了无数遍的那种离愁，那种吟弄晨风夕月，花鸟闲愁了。这是在民族抗战中一位女词人梦里的呼号，是沈祖棻发自内心的呐喊！读来让人觉得似有千钧重量压在心头。朱自清先生曾称她为“现代李清照”，美学家朱光潜也曾题诗称她“易安而后见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评价她是“三百年来林下作，秋波临去尚销魂”，著名诗人、书法家沈尹默先生赞誉称“昔时赵李今程沈”。汪东先生称赞她“诸词皆风格高华，声韵沉咽，韦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吴世昌教授称之为“深知此中甘苦的慧业词人”，叶嘉莹先生则称她为“是一个女性词人中集大成者”，邓小军教授评价她为“现当代诗词三大家之一（马一浮、陈寅恪、沈祖棻）”。汪东在为《涉江词》写序时，曾以“窈然以舒”。“沉咽而多风”，“澹而弥哀”分别概括了沈祖棻词作创作风格的三种变化，这也是沈祖棻精神世界发生变化的三个阶段。沈祖棻的一生，经历了近现代中国大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这半个世界包括民国时期（青少年）、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十七年”建设时期和“文化大革命”时期。这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最为风诡云谲、复杂多变的一个阶段。下面，我们将沿着沈祖棻先生的心路历程，分几个阶段来探究一下她的情感世界。
一、少女时代（1909年01月29日出生—1937年于安徽屯溪结婚）
沈祖棻先生字子苾，别号紫曼，笔名绛燕、苏珂。子苾之字，乃国学大师黄侃所取，苾，意为芳香：“椒兰芬～，所以养鼻也。”其用意幽雅深远。祖棻原籍浙江省海盐县人。祖上迁居苏州历经数代，她一九0九年（清宣统元年）一月二十九日生于苏州大石头巷本宅。她出生时，这个封建家庭已经日趋没落，但还是保留着深厚的文化传统。她出生后的第三年（1911），辛亥革命爆发，随后清王朝灭亡，中华民国建立。这是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巨变”，也为生活其中的国民带来巨大了的影响，而沈祖棻亦不例外。她在家中是长孙女，心灵聪慧，“性韵温淑，才思清妙”，祖父祖母甚是喜欢。她自幼耳濡目染，酷爱文艺。程千帆教授在《涉江诗》跋中有云：“子苾席芬先德，自小能文，洎入南雍，受业于汪寄庵先生之门，深受激赏，遂从先生专攻词学，卒以倚声名于海内，......其为人深于诗教，温柔敦厚，淑慎坚贞，笃于亲，忠于友。平生行事大略，皆见之于吟咏。固不独才情妍妙，文藻秀杰，为间气所钟已也。”
一九二四年，因齐卢军阀内战，沈家避居上海，她是在上海读的中学，一九三零年秋考入中央大学上海商学院，因“性情不合”，一年后转入南京的中央大学本部文学院中文系学习。这是她人生路上的第一个转折点。从她的家学渊源和文化素养来看，这也是她走上诗词这条道路一个必然。当时，系中名师云集，有：黄侃、汪东、吴梅、胡光炜、汪辟疆等，这些贤达各有专长，治学严谨而又活跃学风，认真教学，实为近现代诗词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阶段。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民族危机，激起了这位文秀恬静之少女的爱国热情。感时忧国之思，敌忾同仇之心在新诗、散文、小说、和诗词等各种文学样式的创作中表现出来不同凡响的才华。赢得当时评论界的瞩目，祖棻“富有奔放的热情和飞腾的想象”，有“书香名媛，江南才女”之称。
沈祖棻先生乃是二十世纪词坛上的一位“奇”女子，借用汪东先生的话，词林一千年无此人矣。沈祖棻曾言，社会环境之于诗人，作用自然极大，但山水风土之情浸透诗人的心灵，也往往影响到诗人的风格（即所谓“风格”是怎样练成的！）。施议对教授说，当代才女沈祖棻，既有聪颖之天资，有专精于词道，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沈祖棻心灵笔巧，观察世界细致入微、微妙多情。似乎也只有这样一位女性的词笔才能描绘出那个年代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和转乱流离的生活境况。“一点愁心无处寄，付与杨花，洒作弥天泪。”、“才道这回，倩得愁心，又被两眉留住。”、“何苦，连梦也不如休做”、“风中乱絮旧情轻，雨后零红残泪坠。”、“飞红婉转托清波，流尽年光桥下水。”，在《涉江词》中，像这样出自肺腑，动人心魄，令人辗转流连，在人脑海深处留下深深烙印的句子比比皆是，拾之不尽。黄裳先生说，正是一些词家的典故，经过沈祖棻先生灵巧之词笔的经营和酿造，就都成为其自铸的“新词”（即，创新）。例如：下面一首浣溪沙，正是俊句如云，放在旧选名集中也毫无愧色之作：
向晚东风拂面温，天涯旧月映眉颦，谁家玉笛怨黄昏。
似酒浓春都化泪，如花坠梦旋成尘，梅边空忆去年人。
在沈祖棻先生就读南京中央大学期间，曾与尉素秋、曾昭燏、章伯璠、徐品玉、杭淑娟、张丕环、胡元度、游介眉以及龙芷芬诸辈结社填词，其诗社名曰：“梅社”。沈祖棻先生所生活的少女时代，不像我们现代人，可以利用的信息载体很多。加之，沈先生和程千帆教授两人因为要专心写“忧生忧世，家国情怀”的诗词，烧毁了她们表达个人情感的书信。因此，史料记载沈先生少女时代的资料并不多，我们只能从她的《涉江词》、《涉江诗》以及她的学生们，包括近现代一些学者们为了纪念她而写的一些文章中去寻找她那靓丽的身影。正如黄阿莎教授在《沈祖棻词作与词学研究》中所说的，在《涉江词》中，既有女子的相思哀怨，又有战乱流离的惊惧魂伤；既有动荡岁月的怀人思家，也有为衡阳抗日阵亡将士的“同声一哭”；既有对乡愁的智术胸怀，也有以“比兴寄托”的手法写现实局势。其实，也正是因为她以“比兴寄托”的手法写现实局势这一方面的缘由，被时人认为“较易安有过之而无不及”。施议对曾誉其“词史地位，学界推崇”。即沈祖棻先生在词史上的地位乃是学界推崇所得。在艺术风格上，沈祖棻的词作即继承了晏小山、秦观等北宋婉约派词人轻灵秀美的风格，又突破了传统闺阁词人的创作视野与表现手法，直承南宋遗民词人以“比兴寄托”之法、以词隐喻时事的传统，从而给我们展现了民国时期错综复杂的时局。这一点尤其是难能可贵的，“比兴寄托”实乃词学正宗。
在“梅社”，女学生们专事词的创作和交流，非常有意思的是她们均用词牌名作为笔名，而且是，借用《红楼梦》大观园里的角色，根据每个人的身份特点，都分配了与每个人符合的笔名。沈祖棻的笔名是“点绛唇”，其身份是宝琴。薛宝琴，是小说《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皇商之女，小时跟父亲跑过不少地方。她是薛姨妈的侄女，薛蝌的胞妹，薛蟠，薛宝钗的堂妹。她长得十分美貌，贾母甚是喜爱，夸她比画上的还好看，曾欲把她说给贾宝玉为妻。王夫人也认她为干女儿，她自幼读书识字，本性聪敏，在大观园里曾作《怀古绝句十首》。后嫁都中梅翰林之子，她是一位近乎完美的人。她的美艳与纯真和邢岫烟的内敛与清高，李纹、李绮的超脱与淡然截然不同，十分耀眼。薛宝琴是《红楼梦》里一位特殊的“局外人”，若论才华，足与钗、黛、湘旗鼓相当；若论相貌，尤在其姐薛宝钗之上；若论受宠程度，仅宝玉可与其媲美。这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沈祖棻的形象特点。
尉素秋在《词林旧旅》中这样回忆沈祖棻：说她“是苏州美人，明眸皓齿，服饰入时。当时在校女同学很少使用口红化妆，祖棻唇上胭脂，显示她的特色”。如此看来，“点绛唇”作为沈祖棻的笔名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们知道，沈祖棻后来所用的一个笔名是绛燕，可能与此不无关系。另外，沈祖棻在中央大学期间亦交游广泛，结识了许多友人，甚至有些成了她终身的挚友，如：肖印唐、高文、殷孟伦等。汪东在《涉江词》序中说：“余惟祖棻所为，十余年来，亦有三变。方其肄业上痒，覃思多暇，摹绘景物，才情妍妙，故其辞窈然以舒。迨遭世板荡，奔串殊域，骨肉凋谢之痛，思妇离别之感，国忧家恤，萃此一生。言之则触忌讳，茹之则有未甘，憔悴呻吟，唯取自喻，故其辞沉咽而多风。寇难旋夷，杼轴益匮。政治日坏，民生日艰。向所希冀于恢复之后者，悉为泡幻。加以弱质善病，意气不扬，灵襟绮思，都成灰槁，故其辞澹而弥衰。”汪东这段话就是说了沈祖棻先生《涉江词》三个阶段的特色。
一九四一年，龙榆生先生撰文《论常州词派》云：“言清代词者，必以浙、常二派为大宗。常州派继浙派而兴，倡导于武进张皋文（惠言）、翰风（琦）兄弟，发扬于荆溪周止庵（济，字保绪）氏，而其极致于清季临桂王半塘（鹏运，字幼霞）、归安朱疆村（孝臧，原名祖谋，字古微）诸先生，流风余沫今尚未全衰竭。”，沈祖棻先生旗帜鲜明的继承了常州词派的“比兴寄托”之说，形成了自己的词学思想。她说，“标雅正沉郁之旨为宗，纤巧妥溜之藩，所弗敢涉也”，并推举南宋遗民词人，主张词作可以“缅怀家国，兴于微言，感激相召”。也就是说，词之宗者，乃雅正沉郁也！
打开《涉江词》，开篇之作便是作于一九三二年春天的《浣溪沙》（“芳草年年记胜游”）：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该词颇得其老师汪东先生的赞赏，以为后半阕佳绝，遂近少游，尤其是结句——“有斜阳处有春愁”。更令世人为之叹服，或遂戏称为“沈斜阳”。这是沈祖棻先生于中央大学本部文学院二年级修读《词选》的一篇习作。当时，沈祖棻年方二十三，正值青春浪漫的少女时期。“窈然以舒”是她此阶段的心灵和情愫的外在表现，也是她这个阶段诗词的主要特点。的起拍二句“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可以看出一个纯真少女对幼年生活的追忆和今后美好未来的想往。可是，现实是残酷的，日寇先后发动了东北的“九·一八”事变和上海的“一·二八”事变。山河破碎风飘絮，祖国山河风雨飘摇。只好做“鼓鼙声里思悠悠”然而，沈先生并非是以消极的态度去对待生活和工作，而是以不同于一般人的坚毅去直面人生。残阳如血，词的尾结以斜阳暗喻日寇，表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机状况。
兰絮三生证因果，冥冥东海乍扬尘，龙鸾交扇拥天人。
月里山河连夜缺，云中环佩几回闻，蓼香一掬伫千春。
这首小词是写什么的呢？写的是历史，写的是日本侵华的战争。是写西安事变前后那段历史的。如果不加签注的话，现代人可能并不能将其与那段历史联系在一起。这便是“比兴寄托”的魅力之所在。汪东曰：“夫声音之道，与政相通；情感之生，于物相应”“言近而旨远，祖棻其益进于词矣。”所以，叶嘉莹先生称沈祖棻先生真的是“诗有史，词亦有史”，沈先生的忧生忧世，家国情怀于此可见一斑。在收到汪东先生的激赏和勉励后，沈先生更加加强了自己学习和研究词学的兴趣和信心。其后，词境渐进，并最终得名于当世。一九三四年在中大毕业后，她又考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深造，于一九三六年毕业。在她读研究生时，认识了在金大本科读中文系的程千帆，由于共同的情趣爱好，使他们很快走到一起，并于一九三七年于安徽屯溪结婚。一九四九年四月，汪东撰《<涉江词稿>序》曾忆述这么一段故事。曰：“曩者，与尹默同居鉴斋。大壮、匪石往来视疾。之数君者，见必论词，论词必及祖棻。之数君者，皆不轻许人，独于祖棻词咏叹赞誉如一口。于是友人素不为词者，亦竞取传抄，诧为未有。当世得名之盛，盖过于易安远矣”
沈祖棻与程千帆相结识，一个是国学研究班研究生，一个是中文系学生。佳人与才子，志同道合，并于战乱中结缡逆旅。这段因缘，曾令得骚人词客称羡不已。除了汪东、沈尹默，词界许多朋友，亦尝以赵李相期许。 近一个世纪以来，这段佳话，流传不绝。
当时，有这么一种说法：“东吴文学汪夫子，词律先传沈祖棻”。汪东也颇为自己有这么一位词弟子而感到自豪。因此，将祖棻集成词稿五卷寄沈尹默，嘱为题句。汪东以易安比祖棻，沈尹默亦有同感，并且以为：昔时赵（明诚）李（清照）今程（千帆）沈（祖棻），或许乃是上天的一种安排。
可见，少女时代沈祖棻的生活和学习是多么浪漫，或许，正如大多数学生一样，心里编织了许多绮丽的美梦，对未来充满了幻想。“窈然以舒”是祖棻该阶段词的主要特点。
二、十载飘零（1937年秋—1946年08月回到上海）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发动了“卢沟桥事变”，正式发动对北平的进攻。八月十三日，日军向上海进攻。八月十五日，日军开始轰炸南京。可以说，一九三七年的中国大地上，到处弥漫着战争的硝烟。“黄河上下、大江南北、流民遍地。逃亡者以知识分子为多。据统计，高级知识分子中的90%，一般知识分子的半数以上，从敌人占领区迁徙到了抗战大后方和解放区。而南京，在日军占领之前，已有四分之三的居民匆匆迁出，出外逃亡”（马嘶《1937年的中国知识界》），程千帆与沈祖棻也一样，成了这大批逃亡的人流中的一员。他俩是在一九三六年认识的，一九三七年九月，因日寇轰炸南京，里巷都空，沈祖棻和程千帆，应萧印唐之邀，避难屯溪，就在那里结了婚，这也是她流亡生活的开始。发表于一九三七年第10卷第1期《文艺月刊》上的《赠答题五章》记录了他们的爱情故事。两人颠沛流离，经过安庆、长沙，最后，于一九三八年五月辗转抵达重庆。作为词人的沈祖棻，在流浪和飘零的过程中，把对祖国和人民的爱、对敌人和汉奸的恨、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批判、对亲人和故乡的思念，都寄予笔端，写在词上。爱国主义的崇高思想，像一根红线贯穿着《涉江词稿》，这是一部用血泪凝成的书。沈祖棻一九三七年秋到一九四六年八月回到上海，过了整整十年的流亡生活，而残酷的流亡生活改变着她的身体，也时时改变着她的世界观和精神生活。但始终没有改变的是她的韧劲，是她的家国情怀。在长沙寄居期间，夫妻二人闲暇之时，还一起朗读屈原的名作《离骚》。《杂书旧事寄止畺》两首绝句记述了他们这段往事：“湖海元龙让上床，肯令梁孟住长廊。楚辞共向灯前读，不诵湘君诵国殇”、“狂歌痛哭正青春，酒有深悲笔有神。岳麓山前当夜月，流辉曾照乱离人”。
随着时局急遽发展变化，沈祖棻笔下日益减去了纤细轻柔的韵致，终于出现了“眦裂空余泪数行，填膺孤愤欲成狂”这样愤慨的声音。
流亡是不幸的，“寇机肆虐，一夕数惊。久病之躯不任步履，艰苦备尝。幸免于难”。然而，更加不幸的是，一九四零年四月，沈祖棻被查出腹内生瘤，需要由雅安到成都做手术，半夜医院忽然失火，她不得不拖着病体奔命，侥幸逃生。一九四一年，程千帆在同乡刘永济的帮助下进入迁址乐山的武汉大学教书，而沈祖棻暂时未急着找工作。他们住在乐山郊区一个叫“雪地”的山丘上，这段期间，沈祖棻与刘永济先生互有唱和之作，黄阿莎教授认为，沈祖棻的词学观点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刘永济的影响，沈祖棻也接受了刘永济先生的引导和建议，沈祖棻把她从汪东、吴梅两位老师那里学来的创作技巧和比兴手法进一步深化，用在自己关于时事的创作中去，大概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不久，她的创作也日臻化境，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一九四二年，沈祖棻的身体逐渐康复之后，夫妻二人便一起迁至成都华西坝的金陵大学任教。
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六年，这四年时间，是沈祖棻创作最为丰富的时期，在抗日战争后期，国民党反动派真卖国假抗日的丑恶面目逐渐暴露，纸醉金迷和啼饥号寒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使得女词人万分愤激，她拿起笔来战斗了。在这一时期的词中，她忠实地写出了当时政治生活的某些侧面。
沈祖棻在给“正声诗词社丛书”第一种
《风雨同声集
》序中写道：“壬午甲申间，余来成都，以词授金陵大学诸生。病近世佻言傀说之盛，欲少进之于清明之城，乃本夙所闻于本师汪寄庵、吴霜厓两先生者，标雅正沉郁之旨为宗，纤巧妥溜之藩，
所弗敢涉也。”及门既信受余说，则时出所作，用相切劘，颇有可观省者。
......在昔南宋群贤，觏逢多故，陆沉天醉之悲，一寄诸词，斯道以之益尊。今者，岛夷乱华，舟覆栋倾，函夏衣冠，沦胥是恫，是戋戋者，乌足以攀跻曩哲。然其缅怀家国，兴于徵言，感激相召，亦庶几万一合乎温柔敦厚之教，世之君子傥有取焉，而不以徒工藻绘相嘲让邪？这篇序言，大致概括了沈祖棻先生的词学认知，也表达了她的词学渊源和观点，即以雅正沉郁为宗，以南宋诸贤为模仿对象，以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为旨归，以缅怀家国的现实关怀为创作内容。观词若此，忧生忧世，家国情怀乃是词学之根本遵旨。岳鹏举之《满江红·怒发冲冠》，辛稼轩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莫不如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沈祖棻先生的《涉江词
》用词这种文学体裁记述了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至文革期间的历史，我们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涉江词
》乃是一部史词。“
读《涉江词
》，只是到幼安、到易安，仍未知子苾也；必须到小山，才能领悟其词心。”施议对先生如是说。
她回到珞珈山后，有一首鹧鸪天，描写了国民党在解放战争中倒行逆施的丑恶行径，是一个女词人对国民党当局的愤怒控诉：
惊见戈矛逼讲筵，青山碧血夜如年，何须文字方成狱，始信头颅不值钱。
愁偶语，泣残篇。难从故纸觅桃源。无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腾盼凯旋！
黄裳先生说，“这样的作品，是应该存留下去的”。
就词史现象看，诚如沈尹默题句所云，漱玉清词与涉江新编，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例如，沈尹默于附记中所列举“便明朝、真有书来，还应只是闲言语。”之句，极平凡而极生动感人，所谓词家当行语，便是易安一路。而且在乱离中，一个南渡，一个西迁，其遭遇亦颇为相近。词界将今之程沈与昔时赵李相提并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该阶段沈祖棻先生词的特点即汪东先生在《涉江词》序言中所说的“沉咽而多风”。
三、哀莫大于心死（1946年08月—1957年）
抗日战争期间，沈祖棻始终生活在那种令人难以割舍的乡愁之中，但是，当内战结束，当一个在外漂泊流浪十个春秋的游子真正可以归乡之时，沈祖棻的内心世界却发生了令人十分震惊的变化。无疑，作为一个学者，一个词人，一个诗人，她是无比坚韧的。可是，战争留给她所面对的现实却是：她的父亲、妹妹都已相继离世，而她童年记忆里的那个苏州老宅，也已经满目疮痍，面目皆非。平素就身体羸弱的她，此时，心绪变得更坏了。无论是苏州的一些遗迹，还是上海现实生活的状况，都只能是徒增她的绝望而已。“断肠重到江南，感时今已无余泪。”“十年辛苦收京梦，征衫宿尘初洗。未料生还，依然死别，终古无情天地。”“怕长安残局，神州陆沉，只须臾事。”“何止百年宗社感，真成万世子孙忧。渐渐麦秀望神州。”等词句便是她这一时期心境的真实记录。
她给留在内地的学生的信中写道：“苏沪一带，生活之奢靡犹昔，而风气之败坏加甚，道德沦亡，次序混乱，有不忍言者。民族前途，不堪设想！贪污之风尤盛，事无巨细，莫不有弊，在内地犹以为讳，此间则以能舞弊、揩油为有才能。”“棻闭门卧疾，不问世事，凡所见闻，犹不能堪。她由愤世嫉俗转而为厌世，不但悲观，且消极矣。当今之世，凡一切理想崇高之情操与道德、人格、学问，均成为毫无意义与价值之事物，有价值者惟金钱耳。”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且生活艰苦朴素，黄阿莎教授认为，沈祖棻的生活到了：“简朴刻苦类似苦行僧”的地步。这一点也实不为过，她在给学生的信中写道：“棻抗战八年，未制被褥，坚硬如铁，不复温暖。因棻贫血畏寒，家人拟为制一丝棉被，千帆欲为购一鸭绒被，均为棻拒绝。但以稻草取暖而已。盖非矫情，正以来日艰苦当倍于往昔，丝棉鸭绒不易得，稻草则随时随地可取用。庶不致因生活环境之影响而改节操耳。惟近来为病所累，已不能合于余刻苦耐劳之标准，每用怅恨。饥寒遍野，温饱已不能安，况奢华乎！”
抗战胜利以后，解放以前，是沈祖棻最为苦闷的一个时期。这个时期的作品，情调是比较低沉的。解放后，和绝大多数的旧知识分子一样，她看清了祖国复兴的希望和自己的前途，基本上放弃了词作而集中精力从事教学。她扶病重新工作，先后在江苏师范学院、南京师范学院和武汉大学教了二十多年的书，负责的工作态度和精审的学术见解，深受学生的赞扬和爱戴。
此时的沈祖棻，已经不再是那个出身名门，在苏州的大宅院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二十多岁时喜欢描画唇膏，明眸皓齿，穿着讲究的苏州美人，江南才女了。俨然变成一个饱经离乱之苦且体弱多病，穷困潦倒的“文弱书女”了。但有一点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她的坚韧与顽强，正如黄阿莎教授在《沈祖棻词作与词学研究》中所言：“如今这种对相对优越物质生活的放弃，对艰难生活的承受，是受到战乱和流离的现实生活的影响，迫于无奈的接受；还是因其内心有更大的精神支持而不致消沉？如果是后者，这种精神的力量来自何处？是源于她幼年的苏州生活与家族文化熏陶？还是源于她在南京时获得的教育？抑或是由于她多年对古典文化的浸染，让她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到抵抗现实的力量？无论这种滋养来源于何处，都让她得以创造出一个精神的世界来与外界抗衡，无论外界是安宁还是混乱，是卑贱还是高贵，她都有自己的评价准则，这个准则形成了她的处世方法与内心的精神世界，也促使她用这种眼光来反思传统文学的脉络”。
《丽儿途中拾得腊梅残枝，归供案头感赋》
拾得街尘里，归供瓶水中。
荣枯原有分，开落岂因风。
残萼能馀几，孤芳自不同。
名园盛桃李，留汝伴寒松。
吴志达先生说，这不正是她那芳洁品格的写照吗？沈祖棻先生品格真的就像芳洁高格的梅花，行文至此，我觉得北宋诗人林逋的七律《山园小梅》好像就是专为沈祖棻先生写的一样：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暂凭词赋守心魂”，沈祖棻是以她自己全副生命倾注于文学创作与研究的，词就是她的生命，甚至于超越其生命的存在。她曾剖析自己道：“受业向爱文学，甚于生命。曩在界石避警，每挟词稿与俱。一日，偶自问，设人与词稿分居二地，而二处必有一处遭劫，则宁愿人亡乎？词亡乎？初犹不能决，继则毅然愿人亡而词留也。”她的品格和她的文学观点，于一九四七年三月廿四日，沈祖棻致卢兆显函中所写的一段话中可见一斑。她写道，“尝与千帆论及古今第一流诗人（广义的），无不具有至崇高之人格，至伟大之胸襟，至纯洁之灵魂，至深挚之感情，卷怀家国，感慨兴衰，关心胞与，忘怀得丧，俯仰古今，流连光景；悲世事之无常，叹人生之多艰，识生死之大，深哀乐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夫然后有伟大之作品。其作品即其人格、心灵、情感之反映与表现，是为文学之本。本植自然叶茂。舍本逐末，无益也。此吟风弄月、寻章摘句所以为古今有识之士所讥也。因共数自灵均、子健、嗣宗、渊明、工部、东坡、稼轩、小山、遗山、临川等先贤不过十余人，于是知文学之难，作者之不易也。”黄阿莎教授说，“纵观《涉江词》戊稿（1946—1949）的五十余首词作，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在书写时局动荡与国家危亡，且直接抨击国民党政府的窃国误民。”“祖棻治学细密严谨，对古典诗词造诣很深......东坡云：‘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近千载后，我对这种沉哀也深有会心，不独燕婉之私为没齿难忘而已”（程千帆《古诗今选.后记》），忧生忧世，家国情怀，是她与程千帆对古今大诗人的评价，也是沈祖棻自身对词作追求的一种境界和词学理论研究的一个新的高度。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沈祖棻在武昌分娩时，被庸医陈某误诊为难产，劝令剖腹取胎。做剖腹手术时，又遗落下一块手术巾在她腹内，以至于沈祖棻不得不在随后的几年时间里频繁的前往上海各大医院就医，多次动手术。这起医疗事故对沈祖棻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创伤，更主要的是多年来的颠沛流离的生活，给她的心理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因此，一九五零年，在上海中美医院动完手术的沈祖棻就此写下一篇幽愤之作，并且自此之后，绝笔不再作词。这一点，不得不令人扼腕痛惜！她用生命爱着词，进行词的创作和研究。但词带给作者的往往却只是伤痛的记忆。或许，这是她绝笔不再作词的原因吧！
十年留命兵间，画楼却做离魂地。冤凝碧血，瘢萦红楼，经秋憔悴。力劫刀圭，牵情襁褓，艰难一死。叹中兴不见，藐孤谁托？知多少，凄凉意。
争信余生至此，楚云深、问天无计。伤时倦侣，啼饥娇女，共挥酸泪。羁旅难归，家乡作客，悲辛人事。对茫茫来日，飘零药里，病何时起？（《水龙吟》）
张春晓云，《涉江词》是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吟国殇。黄波云，《涉江词》乃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
一九五六年八月，武汉大学同意聘沈祖棻为中文系副教授，这样，47岁的沈祖棻才得以与程千帆夫妻团聚。在此之前，新中国成立的前后几年，沈祖棻一直以一位闲居人员的身份在家休养。一九五二年沈祖棻应聘到江苏师范学院担任副教授之职，先后讲授“中国文学史”、“古典名著选读”、“历代韵文选”、“历代词选”等课程。经过漫长而艰苦的战乱与病痛岁月之后，最终能够夫妻团聚，这也是沈祖棻一生之聊以欣慰的地方。只可惜，人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短暂。一年以后，“反右”运动爆发，程千帆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他的教授资格被取消，不能再教书，所有文稿被抄走，在资料室抄卡片和校内劳动改造几年后，又被下放到一个叫沙河农场的地方劳动改造。这顶“右派”的帽子，程千帆一带就是整整十八年。直到一九七七年左右，他才得以返回武汉大学和家人团聚。
汪东先生在《涉江词》序言中所说的“澹而弥哀”应该代表了沈祖棻先生这一阶段的词的特点。
四、悲惨的结局（1957—1977）
一九五七年，程千帆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劳动改造。九年后，发生了“文化大革命”。沈祖棻还一直留在武汉大学教书，因为她要负担全家八口人的生活。沈祖棻非常谨慎，闭口不谈时局问题。在学校里，当教学过程中涉及政治表态时，她总是三缄其口。“十年动乱”期间，程家被迫从武汉大学特二区搬迁至小码头九区，当时的生活十分困窘。“初到经风雨，从容未识愁。忽闻山泻瀑，顿讶榻如舟。注屋盆争泼，冲门水乱流。安眠能几夜，卑湿历春秋”（《忆昔》七首之二）、“客子常多畏，群儿来近村。怒哗朝户绕，飞石夜敲门。斫树崩檐瓦，偷绳堕曝裈。秋风茅屋感，难共杜公论。（《忆昔》七首之二六）”，沈祖棻绝笔不再作词之后，一九七二年，她忽然拈起多年不用的笔，写起旧诗来了，她改用旧体诗的方式来写当时的生活，心灵的记录，以及怀人之作，以诗存史。沈祖棻也以诗的方式总结了自己大半生的忧患生涯：
合卺苍黄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
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
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
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
（《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
没想到这也成了她自己命运悲惨的结局，实在令人扼腕兴嗟！
一九七六年，“文革”结束，沈祖棻在诗篇中显示了对复兴中华的渴望之情而又对自己的被迫无所作为感到惋惜，如《寂寞》：
寂寞清明后，离居惜岁华。
残灯犹把卷，馀火偶煎茶。
小枕听春雨，闲衾梦落花。
朝来望庭树，已觉绿交加。
这是由于她好不容易逃过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却仍然无法摆脱程千帆这个脱帽右派的株连。一九七六年，夫妻二人先后奉命“自愿退休，安度晚年”，抱着“移山犹砺愚公志，伏枥难忘烈士心”的惆怅，被迫离开了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工作岗位。然而，更加不幸的是，一九七七年六月廿七日，沈祖棻从上海探亲回来，遭遇车祸，不幸逝世。安葬在武昌石门峰公墓。一代词宗沈祖棻不幸去世，享年68岁。
闲堂曾云，“世界上有一种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别人，却从来不想从谁那里得到什么报答的人，祖棻应当算是其中之一。”“经筵钓石能随分，万里江山放眼宽”她九泉有知，也不会因为某些人在她生前身后对之极不公正而斤斤计较。但历史毕竟是极其公正的。她的著述已经印行了五十多万册（在当时），而且还在增加。这说明她已将自己的心血献给了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她属于人民。人民欢迎她的作品，也将永远记得她这个人。是的！历史应该记住中华诗词史上有这么一位伟大的女诗人、女词人。没有她的存在，中华诗词史是有缺失的，就成了一个“断代史”。而她的词作与词学，包括诗所达到的高度是里程碑式的，即用词和诗，通过“比兴寄托”的方式来记述八年抗战、解放战争、新中国建立、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她的生命与这段历史是分不开的。
李涵先生对沈祖棻评价道：“对一切逆境，她都处之泰然，既不怨天，也不尤人。相识这么久，我没有听到她责怪或埋怨过什么人，也没见她发过什么火。她总是那么心平气和，默默地克服着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她很少要求别人的照顾和帮助，唯恐增加别人的负担。我慢慢发现，她外表虽然柔弱，内心却是很坚强的。”这都凭借于她从传统文学，尤其是借助古人的诗句，从中汲取能量，也因此，她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力量，度过了一段又一段艰难困苦的岁月。
一个伟大的词人，必然有其不同寻常的经历。也正是因为坎坷，因为沧桑和风雨的洗礼，才成就了一个伟大的词人。
沈祖棻去世后，没有追悼会，没有隆重的葬礼，甚至她工作了近二十年的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也只有一位同事（吴志达）前来吊唁，可见身后凄凉。“世界上总是有历史的，历史总是除其不公正的一面而外，还有另一面的”）（程千帆《闲堂书简》致信杨翊强）。此后，程千帆毕其一生，全身心投入，收集，整理，抄录。编目沈祖棻的遗著。
这些整理出来的诗词、论著包括：
《涉江诗》四卷（约2万字）；
《涉江词》五卷（约5万字）；
《学词记微》（约18万字）；
《唐人七绝诗浅释》（约22万字）；
《古诗今选》（与程千帆合作，约20万字）。
在经过号称“词学中兴”的清代之后，民国（1912—1949）词创作于词学理论也一度呈现出丰富多样的面貌。沈祖棻是民国词坛的重要女性词人之一。叶嘉莹说：“我真觉得沈先生在我们女性的作者里边，是一个集大成的作者。......沈先生她不但是一个词人，同时也是一个学者，所以她不但是‘词人之词’，而且是‘学人之词’。......沈先生完全跟男子一样了。她写出了跟男子一样的‘学人之词’、‘诗人之词’、‘史家之词’，而且写出不同的风格，不同的作品，那真是一个集大成的作者”，将沈祖棻推举为千年来女性词家脉络中的集大成者，这是对沈祖棻的至高评价。我认为，叶嘉莹先生对沈祖棻的评价是客观的，沈祖棻堪称一代词宗，是中华近现代诗词史上的一座丰碑，“备艺林一故实”，正如施议对沈祖棻曾赞誉的一样：“词史地位，学界推崇”。
值得一提的是，沈祖棻先生的《早早诗》，吴志达先生认为“左思的《娇女诗》、李商隐的《娇儿诗》，比之于《早早诗》，未免相形见绌。”这与沈祖棻先生曾从事短篇小说和新诗创作的艺术素养是分不开的。她认为，对一个作家来说，必须有崇高的人格，伟大的胸襟，纯洁的灵魂，深挚的情感，关心人民疾苦于国家兴衰，才能写出伟大的作品。
写到这里，我想起脂批《石头记》曾有诗云：“字字看来皆血泪，十年辛苦不寻常。”沈祖棻先生一生坎坷的经历恰好印证了这一点：正所谓坎坷造就词人。无论是历史的真实，还是真实的历史，她在中华近现代诗词史上的地位是人们不得不认可的一个事实。
后来，当我读《沈祖棻研究论文集》时，惊喜的发现，黄心培先生在纪念中华诗坛当代最杰出的女词人沈祖棻逝世二十五周年的纪念一文时，也用了与我相类似的标题：“一座用心血铸就的丰碑”。
王留芳先生在《沈祖棻先生的最后一首词》中写道：“生于斯，爱于斯，爱国爱人民，与人民共命运同呼吸，这是我国知识分子千年不变的心路历程，屈原也罢，杜甫也罢，苏轼也罢，沈祖棻也罢，无不如此，藉此，我们才有了值得骄傲的、举世无双、直插云天的一颗文化常青树”。我们也只有补上了沈祖棻这块美玉，中华诗词史才算是完整的了！
心神备至，风格自成。兹以周济在《介存斋诗词杂著》中所云：“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为本文作结。
另，附步沈祖棻先生词二首，是以纪念沈祖棻先生，并做为献给纪念沈祖棻先生诞辰一百十周年的礼物：
八声甘州.纪念沈祖棻先生诞辰一百十周年
东方泽华
对悠悠故国数残红，鹧鸪苦啼声。念涉江西渡，瘦梅孤燕，何计归程。千载词林第一，聊以慰平生。遗恨武昌事，断了飘零。
最是斜阳堪许，冠江南才女，聪慧贤灵。奈尘途离乱，虚度几春青。怕登高、渔阳鼙鼓，拍案吟、白发绝南京。相思际、一钩弯月，泪共谁听？
2019.03.17于听墨轩和沈祖棻先生“记当时烽映绛帷红”韵
浣溪沙.步沈祖棻先生《向晚东风拂面温》
东方泽华
窗外东风暗转温，楼中羁客蹙眉颦，聊凭椽笔数晨昏。
几度沧桑催白发，三千风雨筑红尘，从来坎坷是词人。
2019年04月07日于听墨轩
主要参考书目：
1. 沈祖棻著《涉江词》；
2. 沈祖棻著《涉江诗》；
3. 黄阿莎著《沈祖棻词作与词学研究》；
4. 海盐县政协文教卫体于文史委员会编《沈祖棻研究论文集》。
东方泽华
2019年05月02日于听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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