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答讀者問
《詩詞格律十講》的讀者們來信提出一些間【問】題,現在我來解答一下
問:舊體詩制格律是過【經過】怎樣的演變才形成那個樣子的?為什麼那樣就算好?
答:這是一個科學研究的題目,還沒有人深入探討過。律句是逐漸形成的,起初只是技巧,不是格律,並沒有規定必須這樣做。但詩人自己大約是有意識地這樣做的。範文瀾同志在《文心雕龍•聲律》注中引曹植《贈白馬王彪》:“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情詩》:“遊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稀”,並且說:“皆音節諧和,豈盡出暗合哉?”這可以說是律句的萌芽。後來詩人們繼續從聲律方面揣摩,逐漸積累經驗,到了庾信等人的時代,已經有整套經驗了,但是還沒有規定為格律。到了初唐的末期,才明白定為格律。南北朝的群體文對律詩也有很大的影響,律詩又回過頭影響後代的駢體文(所謂“四六”)。至於為什麼那樣就算好,這牽涉到語言形式美的問題。我在《文藝報》一九六二年二月號發表了一篇《中國古典文論中談到的語言形式美》,可以參看。
問:“律絕”和“古絕”如何分別?
答:“古絕”是不拘平仄的。在律詩未產生以前,只有“古絕”。律詩產生以後,仍舊有人寫“古絕”,雖然或多或少地要受律句的影響,但是只要有些地方不拘平仄,就只能算是“古絕”,不能算是“律絕”。李白詩的“疑是地上霜 句是“平仄仄仄平”,李端詩的“細語人不聞”一句是“仄仄平仄平”,第二、四兩字都是仄聲;李白詩的“舉頭望明月”一句是“仄平仄平仄【”,】李端詩的“北風吹裙帶”一句是“仄平平平仄”,第二、四兩字都是平聲,都不合於律句的規定, 所以是“古絕”。再說,李白詩“床前明月光”和“低頭思故鄉”第三字用平聲,李端詩“即便下階拜”第三字用仄聲,“開簾見新月”用“平平仄平仄”,雖都可以認為律句平仄的變格,但若結合其他拗句來看,“古絕”的韻味就很明顯此外,不講究粘對也是“古絕”的特點之一如李白詩“舉頭”句與“疑是”句不粘,而且與“低頭”句不對。用仄韻也是“古絕”特點之一:如李端詩即用仄韻。如果一律用律句,還可認為仄韻律詩,否則只能算是“古絕”了。
問:可平可仄的地方的任意性有多大?
答:按原則說,既然可平可仄,那就是完全任意的。圓圈內寫“平”字或寫“仄”字,只是依律句的理論應該是平聲或仄聲。但是有的詩人在這種地方特別講究,仍舊運用拗救的辦法 律句倒數第三字,常常是上句拗,下句救,例 如李白《贈孟浩然》首聯“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杜甫《蜀相》頷聯:“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都是出句倒數第三字應平而仄, 是拗(“孟”、“自”)對句倒數第三字應仄而 平,是救(“天”、“空”)。有的詩人連七字句的第一、第三兩字也注意做到拗救,如白居易《錢塘湖春行》聯:“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 啄春泥”,出句第三字(“早”)用仄聲是拗,對句第三字(“新”)用不【平】聲是救。又尾聯對句“綠楊陰裏白沙提”,第一字(“綠”)用仄聲是拗,第三字(“陰”)用不【平】聲是救。可能有些情況是偶然的;但是有些詩人(如白居易)則不是偶然的,因為這種做法在他們的詩集中是很常見的。不過,我們要注意把技巧和格律區別開來,這些講究只是技巧,不是格律,所以我在《詩詞格律十講》裏不講它。
問:關於句中自對的間題可否再作些講
答:句中自對不一定要不【平】對仄,仄對平。“風”對“塵”、“涕”對“淚”,是完全可以的。出句和對句相對,也一定要本【平】對仄,仄對【平】。五字句的第一字,七字句的第一、第三字都可以平對不【平】,仄對仄。例如杜甫《春望》:“國威時花淚【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成”【感】對“恨”是以仄對仄。又如杜甫《客至》:“花徑不會【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雅市遠無味【盤飱市遠無兼味】,橡【樽】酒家貧只舊醅。”“花”對“蓬”,“盤”對“槍”【飱】,都是以對不【以平對平】。 “風塵”對“涕淚”不算十工整【不算十分工整】,因為風塵是天文,涕淚是形體。上文講方位對顏色、天文對時合【令】也算工對,因為那是鄰類。鄰類是依照詩人們的傅【傳】統習慣,如方位對顏色,有些則是按照性質的相近,如天文對時合【令】。拿“日”“月二字為例,“日”【“】月”指太陽、月亮是天交【文】;指一天、一個月是時合【令】,而的【?】“目”【日】“月”正是與天文的“日”月”發生關係的八官【?】對聯中的上下自對(上四字對下四字),正是句中自對。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上聯和下聯也不是可以完全不對,只不過可以從寬罷了。
問:雙聲疊韻是怎麼一回事?
答:籟【连续】的兩個字聲母相同,叫做“雙聲”【,】韻母相同,叫做疊韻。例如“豐富”是雙聲,因為“豐”[fang〕和“富”[f 的聲母都是“f”,“燦爛”是疊韻,因為“燦”[can)和“爛”an 的韻母都是“an”。律詩的對仗要注意雙聲詞和雙聲詞相對,疊韻詞和疊韻詞相對,或者是雙聲詞和疊韻詞相對。例如白居易詩:“田園落於戈後【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寥落”、“流離”都是雙聲詞。又如李商隱詩:“遠路應悲春畹晚,殘背【宵】猶得夢依稀。”“碗【畹】晚”、“依稀”都是疊韻副【詞】。
問:可否請您再將曲律講一兩講?
答:詞與曲的道理是差不多的;懂了詞的格律,就可以類推到曲的格律。曲律與制【詞】律的不同,主要有兩點: (甲)曲譜與詞譜不同;(乙)詞的字數有定,曲的字數無定,曲中可以插進些“襯字”。我之所以不講曲律,因為牽涉到劇本間題,不是簡單一兩講可以講得完的。可以看我的《漢語詩律學》第四章。
(本書者按:王力同志的《詩詞格律十講》在北京日報發表後,讀者會【曾】提出一些問題。這是王力同志的解答,也在北京日報刊登過。我們附錄於此,供讀者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