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黄若初 于 2020-8-16 12:05 编辑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红楼梦》第四十八回
某夜讲完红学选修课,正准备下班,不料有个爱好诗词的学生拉住我问道:“老师,为何黛玉这样说?”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算新鲜了,近代诗家也多有不同见解。但是我转念一想,似乎头绪有些复杂,几句话是说不明白的,感觉有必要写出来。于是催生出来下面这篇文章。 先来看看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就此问题做出的解说:
“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诗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
此论似有高屋建瓴之势,但实在无法令我信服,接下来就谈谈个人观点。
首先要特别指出的是:钱穆先生的主要着眼点在于诗背后的人,由此引发出一个关键词——情趣。而宋诗和唐诗的一大不同之处,便在于“理趣”与“情趣”之分。
唐人作诗注重性情的感发,情是最重要的,哪怕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也无妨,只要情真便可成诗。唐诗的意象是伴随着历史的推移,从大到小演变的,到了晚唐时期,更注重格律精严的笔法和微妙情感的表达,虽然整体格局瘦弱纤细,但修辞也秀美雅致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这对宋词的发展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小李杜的一些诗明显就有词的味道了。盛唐的宏大富丽,中唐的感时伤事,晚唐的苦吟悲愁,虽众体兼备、风格各异,但无不蕴含着作者以情驭笔的最直接写作动机。
宋初的西昆派学李商隐,整体上成就不高,影响诗坛的时间和程度都不深远,算不上宋诗大派;而往后的江西诗派却开创了宋诗重学力、讲修辞、具理趣的先河,大大影响了宋诗以后的发展。
这一派宗法杜甫,以黄庭坚、陈与义和陈师道三人为大家。他们的诗格律精严,修辞锤炼直追老杜,长于议理,化典用事的工夫很深,文字功底很有震慑力;另一方面体物入微,白描也很别致;在格律修辞等层面上比唐诗又有所突破,技术手段更加成熟。不足之处在于,缺乏个人情感的渗透,以学力和理趣运笔成诗,作品的出发点有时缺乏真性情;虽然也有通达典雅的好诗,但很多作品晦涩、空洞,读起来很累,这一点在黄庭坚的诗集中表现得尤其明显。
同为宋人的严羽也意识到了唐诗与宋诗的区别,在其著作《沧浪诗话》中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者,吟咏性情也……近代诸公,乃做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师,以议论为师……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在何处。”
杨万里和陆游算是同期的诗人,其作品也注重体物细致,不过他们的诗不晦涩,受江西派影响较少,个人感情加入了很多,但理趣表现的同样很明显。杨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可以代表诚斋体风貌。无尖便不能显出“才露”,“才露”方可对应“早有”;灵气中暗含一种物理,看似浅近实则深具锤炼之功,确有江西派的影子。
现在再回头谈谈陆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帘因其不卷而遮挡面大,不使室内香气外散,则留香时久,更何况重重不卷之帘密不透风;砚因其中空而可聚墨,此道家空明之理,扁平小砚岂有深凹之理?因其古,则聚墨时长日久,故言其多,此多非量多,乃次多。本句修辞手法高于上句,有时间跨度。前句重物理,后句重哲理,都是理趣的典型。所以香菱才会产生有趣之感。诚然,如果再想从中品出些情趣来就困难了,但也不至于到钱穆先生所言“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的地步;若着眼点不局限于人,理趣中也是自有佳处的,不可武断抹杀,如朱熹的理趣名句“为有源头活水来”,又与人何干呢?
曹雪芹借黛玉之口道出诗论,足见其诗才不凡,但也表现出其对诗歌创作主体——诗人的感受、情趣以及思想主旨的关注。提倡诗歌内容应表现性灵,抒写性情,强调真实,在意个性,主张思想的鲜明和艺术的独创。这种推崇唐诗的创作理念,受到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的深刻影响,有着较强的历史局限性。
唐宋诗孰优孰劣是历代诗家屡屡争议的话题。在严羽之前,也是宋人的张戒就已经开始向本朝诗坛发难了,“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苏黄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唐人诗”(《岁寒堂诗话》),矛头直指宋诗大家苏轼和黄庭坚。而与严羽同时代的刘克庄却正好相反,在其编纂《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时多选宋诗,以实际行动来表现出对宋诗的赞同和认可。到了曹雪芹生活的清代中期,宗唐宗宋之公案依旧不能了结。宗唐的王士禛和袁枚分别提出了“神韵说”和“性灵说”,而宗宋的翁方纲则提出了“肌理说”,并在《石洲诗话》中针锋相对地表达了“诗则至宋而益加细密,盖刻抉入里,实非唐人所能囿也”的论断。
近世诗家对于唐宋诗的优劣也多有评议,其中当代缪钺先生的见解,相对于史上各家更为平和中肯,他在《诗词散论·论宋诗》中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此论甚合我心!推崇宋诗者认可宋诗的理致严谨,宗尚唐诗者赞同唐诗的含蓄蕴藉;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正此之谓也。
至于黛玉说所的“这浅近的”四字评语,明显是代表着作者曹雪芹本人的论诗观念,从而把问题简单化了,有失公允。如前文所述,陆游的两句诗里面包含着锤炼之功,不可武断地以浅近二字视之。 暂且抛开陆游的两句诗不谈,黛玉说所的“见了这浅近的就爱”,只从字面上来理解,还是正确合理的。情趣的缺乏首先就会导致诗情的不足,再无江西派的才力功底,这种学法写出来的诗就会浅薄寡味。实际上黛玉想要提醒香菱的是:学诗第一要有诗情感觉,第二再看才思学力;反之,纵有江西派之功也只不过是诗匠而已。如果没有情的话,诗的气质根本就谈不上——这就是黛玉所反对的浅近二字的本质。
个人建议,学诗以唐诗入门较好。相比之下,理趣之作易写难精,由此入门不是上策。要培养诗情,先从细小处着手,注重观察和体物,哪怕意境不大也无妨,关键是要真,做到这一点才算有诗人最起码的资质。不妨多品味一下晚唐诗人的作品,有利于保持性灵和敏感(对此,估计有不少人会说:写的全是风花雪月,不关注现实社会,思想境界太小等等,那我可以告诉你:让这些论调见鬼去吧,在乎这些批判就别写诗了!)。接下来就该增强学识和笔力了,这需要多下功夫,江西派的锤炼执着和立意严谨很值得学习。前者的修养往往决定着诗的灵魂,偏重于天赋;后者的修养打造诗的形体,偏重于刻苦;二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当二者的修养达到一定水平时,诗就基本上开始出味道了,作者此时就可以结合自身的处境、性格、兴趣、经历、好恶等各方面因素自由选材挥洒了。 今人作诗实属不易,对古代诗家真的要高山仰止,难以超越;能写的题材几乎都有前人佳作压卷,今人选材本身就不再简单了;最欠缺的就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功底,这太致命。但今人在情之一字上还是可以不输古人的,以情驭笔而率性成章,用心去体味其中的妙趣,此足以宽慰我辈诗心!
最后结合个人写诗的经验再略谈几句。不妨无所顾忌,兴起则信手拈来;不必刻意遵循那种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只为自遣而不求争胜,平常心下自可偶遇佳句,若灵感所至则佳篇也会出现。平日里多读多写多想,诗的格调自会提高,至于最终能达到什么地步,那就看自己的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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