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愚妇传

江山一伐檀

会稽愚妇者，前汉休夫之妇也；妇夫者谁？吴中朱买臣也。好事者欲考妇名而不得，或谓崔氏而莫凭，后人咸以莫氏称之；莫氏者，莫知之也。七国乱时，妇随其夫避兵祸于富春，访险山幽僻处筑茅庐以居。夫妇日艾薪樵，市以给食。

初，妇待字闺中，年过花信而未醮，父母含愁，兄弟衔怨，毋得有宁。时有邑人朱买臣者，惟家贫，年三十亦未娶，妇乃适之。

夫买臣出身寒微，乃村野布衣，其家徒四壁，无隔夜之粮，然好读书，孜而不倦。得妇归，犹不事产业，惟好读如故。尝有善相者谓其年五十当富贵，时人嗤之。每樵，担束薪，诵经书，凡遇妙文佳句，则必亢歌道中，路人闻之，莫不以嘲。妇深引为耻，数呵止之，而夫疾歌益甚。日久，妇不堪受，羞且厌之，屡欲求去。夫笑曰：“吾年四十余矣，汝随吾苦已十数载，不数年吾即至半百之岁，富贵不远矣，汝且忍之。待吾得志，必厚报汝！”妇恚怒曰：“咄！如尔此般，架无悬衣，瓮无米储，食不裹腹，寝无完席，日惟穷吟，毋顾众笑，汝知耻否？吾再适汝，终将饿死于沟壑，焉能富贵？汝发癫痴之梦乎？”乃逼夫立写休书，其夫窘甚，度不能留，画押毕，即听去。

妇归母家，父兄恶之，然不愁食，置不以意。适邻人张木匠新鳏，妇察其家道殷实，度寄食无虞，余生有靠，遂遣媒二醮。夫妇燕尔，自不待言。

未几，妇与新夫上冢，偶遇前夫饥樵厥道。妇与新夫怜而救之，呼饭以食。前夫叹曰：“吾读圣贤经书，虽半生潦倒，然行将半百，富贵已然可期，汝今馈饭，吾不忘也！”

越数年，买臣为会稽卒，奉差至长安，诣阙上书。有邑人严助见宠于武帝，荐之。帝召，与谈，甚说，赐买臣为中大夫，与严助俱位侍中。不日，帝谓买臣曰：“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今子何如？”擢拜买臣为会稽郡太守。

会稽闻太守且至，发民除道，车辆百乘，吏庶并迎。入吴界，见故妇并其夫跪跽道左，买臣令驻车，呼后车共载之，至太守舍，置后院，食养之。

居一月，妇悔莫加，黯忖木匠孰比太守，乃蓬首垢面，袒臂裸足，夜诣买臣，涕泗并下，责躬昔过，备诉旧恩，求宥恕，欲重圆。买臣呼仆取以盤水，倾洒于地，顾妇曰：“汝若收覆水于盤，则复之。”妇闻言，羞愧难当，知不谐，恨而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之。

异史氏曰：妇以休夫，千古鲜闻，一奇也；始而无终，半道悖弃，不能从一，乃致富贵忽失交臂，殊痛憾哉，亦命数乎？二奇也；贫弃而贵附，妇不识人而识羞，不得而自经，三奇也。吁嗟庸人寸目，犹楚王不识荆山之璞也，况村妇之流乎？然世之妇人如会稽妇者，众矣！后人笑之而不鉴之，悲哉！诗云：“会稽愚妇轻良人，不识夫婿朱买臣；可怜命数惟天定，富贵无由笑妾坟。”

仙洲子

拜读，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