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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讲北宋时期卓越的政治家、文学家、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欧阳修的故事。
欧阳修颇似白居易,性情、才华、仕途,可比之处甚多。他是易感的男人,能深入风景与情事,此二者,使他写出了不少好作品,却也因敏感而易受伤。他一生情事多,虽然有些情事称艳事更恰当。其中有两桩见不得人的私情,可能是别有用心者扣到他头上的脏帽子,朝野哗然,几至下狱。头一桩使他气愤了好几年,后一桩,则使他积郁成疾,提前走到了坟墓边。
欧阳修的小词非常出色,我们先来欣赏一首《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词作赏析我留待到下一讲再赏析!
一个政务繁忙的国家政要,却能写出这样的诗句,伤春情状格外感染人。为什么?盖因当时,为美政与写好诗尚能并行不悖;既能政绩斐然,又能诗意盎然。章台路为妓聚集处。宋代官员,携妓成风。欧阳修显然是歌楼舞榭的积极分子,却有某种原因的。另外,北宋文坛称领袖者,唯欧阳修而已。他推行由韩愈首倡的古文运动,朝着运思用事两个方向,带动一批文化精英,把语言从佶屈聱牙、浮华奢靡中解放出来,影响后世,居功甚伟。
他个人的修养非常全面,是《唐书》和《新五代史》的作者,是金石专家,是古琴演奏家,是高明的棋手,是“文人书法”的开创者,是心胸开阔的君子、礼贤下士的高官、发现良马的伯乐……更能醉心于日常生活,哪儿有快乐,他就往哪儿奔。文化的全能和生活的全能,二者兼具,令人几乎不可想象,遑论与之比肩。而欧阳修的学生苏东坡,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
欧阳修长得难看。 这让人有些遗憾。他长得像嵇康、孔明或苏东坡该有多好:面如冠玉,龙章凤质,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逼人的英气。欧阳修瘦小,苍白,眼睛高度近视,“面白过耳,唇不包齿”。由于敏感于自己的容貌而显出几分神经质。我估计,这种敏感,直到暮年还残留在他身上。如果他平庸,他就多半是难打折扣的丑鬼。如果他邪恶,则一定是妖魔。 可是欧阳修如此优秀,丑不丑就无所谓了。 今人有个词:丑乖。
长达半个世纪的人世修炼,使这张面孔朝着有趣、庄严、和蔼发展。一个国家级的领导人,面部肌肉却异常活跃,换句话叫表情丰富。毋宁说,这张著名的丑脸是朝着英俊的方向,虽然进展缓慢。
郁达夫曾赞美鲁迅是中国第一美男子,附和的人至今不绝。我记得有一年纪念先生诞辰,不少年轻的女性网民一腔火热深情、恨不得嫁给先生。她们懂得先生的内心,因而爱上先生的容貌。这是个体对个体的倾慕、礼赞,与人山人海光棒乱舞的“追星族”有天壤之别。
欧阳修的面孔,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欧阳修从他的客观意义上的丑脸出发,一辈子生活在漂亮女人们中间,这里边定有奥妙。什么样的奥妙呢? 本文也拟把这个严肃(!)的问题纳入视野。
今年是欧阳修诞辰一千一十二年。
欧阳修字永叔,生在四川绵阳,当时称绵州,和李白是同乡。尚在吃奶的婴儿期,随宦游的父亲欧阳观迁江南泰州。四岁,父死,享年五十九岁。母亲郑氏,时年二十九,拉扯一儿一女,不改嫁。宋朝的寡妇改嫁不难,比如范仲淹的母亲。郑氏出自名门,识文断字,养育并教育儿子,如同苏轼的母亲程氏,程氏通晓《汉书》。
欧阳修的三叔欧阳哗在随州做推官,郑氏携儿女投奔他;生活了二十年。当时欧阳哗四十五岁,容貌、性格都像他大哥欧阳观。推官掌司法,月俸一万五,而当时一斗麦子仅卖十钱。家境宽裕,两个家犹如一个家。
欧阳修想知道死去的父亲长什么样,郑氏笑道:“尔欲识尔父否?视尔叔父其状貌起居言笑,皆尔父也。”欧阳修的青少年,认叔父如生父。而母亲与叔父彬彬有礼的亲密状态,也在他的记忆中闪烁。 有些事他一生不提,比如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姓甚名谁。 古人讲伦理道德,忌讳许多,宁愿带着若干秘密躺进坟墓。
随州闭塞,欧阳修一待十八年,刻苦学习,要走仕途。参加科举考试却两考不中,于是移居三百里外的汉阳,投谒一个叫胥偃的人。这人可了不得,翰林学士兼汉阳知州,欧阳修一无名小辈,如何靠近他呢?呈上文章,如同白居易在长安向顾况献上自己的佳作。胥偃是汉阳文坛的领军人物,看文章不会走眼。宋代科举,大致承接唐朝,以诗赋取士,只多了策论,也即议论时政的文章。但考生最好有一点背景,有大官或名流的推荐。一般说来,推荐还算公允,真有才华的人,总能找到热心肠的举荐者。
以欧阳修当时的境况,不可能提着什么值钱的东西去敲门。 门,却向他敞开了。
胥偃看欧阳修的文章,乐了。不仅接见这年轻人,而且请吃肉。什么肉不得而知,估计不是普通肉食。欧阳修当日回客栈,回味着这不同寻常的肉,兴奋到天亮,写答谢信,充满感激地提到“一肉之赐”。请吃肉是个信号么?汉阳知府的朱漆大门,从此向小城青年欧阳修敞开。
欧阳修拜胥偃为座师,住进了高墙深院。门生是一种社会身份,是走仕途的桥梁和阶梯。 深院有深闺,一个少女的身影时常晃动,她是胥偃未许人的二女儿。欧阳修岂敢奢望?一面读着书,一面隔着墙洞望望她的身影而已。他门第低微,又长成那样,在女性跟前常常不知所措。记得在随州,有个姓李的姑娘曾当面批评他的五官,说:你怎么长得这么难看!那些天,他不断对着铜镜将超短上唇使劲往下拉,试图盖住牙齿。其实他的牙齿生得不错。就是上唇不争气,怎么拉怎么弹回去……
既然抬头见人要羞涩,要苍白,不如埋头用功吧。 文字能见人的。文字是欧阳修的另一张脸。胥知州看他用功,请吃肉就是家常便饭了。并且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暗示说,二女儿将来出嫁,不求门当户对,但求夫婿有出息。欧阳修唯唯。仍然不敢朝自己身上想,却加倍用功了。
胥偃升官调京师,欧阳修随行。胥偃的二女儿十四岁,上车下船一路蹦跳。她看欧阳修的脸已经断断续续看了两年,习惯了,觉得这位二十四岁的大哥哥长得比较特殊而已,性格、学问都招人喜欢。一年后她嫁给欧阳修,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欧阳修高中进士,名列十四。而这一年的金榜,放出去的进士近千人。中进士,官帽就拿在手中了,另一只手牵着娇滴滴的新娘子人洞房。兴奋加兴奋,加到日上三竿。
七十年前宋太祖赵匡胤立国,曾写《劝学歌》昭示天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欧阳修搂着颜如玉,住进黄金屋。 他和胥亲吻缠绵的细节,想必很有趣。唇短不须启。近视眼看近处最清楚,花容月貌,看了又看。其间却有个插曲,提醒欧阳修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自己久违的丑陋。 不是新婚的娘子看他不顺眼,是主考官晏殊看他不顺眼。
晏殊写词享有盛名,为人却不咋的。他是贵族出身,长得高大而红润,于是认为男人的外表都应该向他看齐。他整人,看不起人,做王安石的手脚,对柳永冷嘲热讽。按惯例,主考官在考完放榜以后要接见名列前茅的考生。欧阳修兴冲冲赶去,恭候车驾多时。晏殊的豪车来了,打帘朝欧阳修一望,皱眉头说:“原来是个目眊(mào)瘦弱少年!”竟然不下车,径自去了(眊mào,眼睛无神,看不清楚)。
欧阳修掉下了辛酸泪: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还是未能抵消丑陋。所幸岳丈官大,晏殊不敢做手脚。
欧阳修仕途第一站,是到西京洛阳去做推官。 洛阳几十万人,是仅次于东京汴梁的大城市。文人多,文坛热闹。钱惟演做知府,他是吴越王钱俶的儿子,既是最高长官,又是名诗人,拢集了一批诗人到他旗下。喝酒,写诗,游冶,喧哗。上流人士兼文化精英,享受当下,名播后世。杨亿编《西昆酬唱集》,收录十七个诗人的作品,北宋文学史,因之而有西昆体。张先、富弼、梅尧臣、苏舜钦等,都是当时的活跃分子,干生活每有领悟,随手写成小纸片,集句成诗。官场努力,文坛争雄,两股力互不干扰,有时还能相得益彰。这颇有趣。写诗作赋并不是跻身仕途的敲门砖。做好官,写好诗,不矛盾的,有些人卓然而为一代名臣。苏东坡说过,自唐以来,以诗赋而为名臣者不可胜数。
唐宋读书人之所谓修身,盖在于贯穿一生的人文修养。今日更有持续了百余年的西学东渐,人文一途,宏阔悠长。凡为读书人,当把人文修养放在首选,对生活、生命的单向度保持警惕,为技术主义、物质主义带给人类的整体危险敲响警钟。 如若不然,具有历史性的人文资源,将变成历史学的唠叨。它的价值将自动隐匿。 诗意的生活,并不依赖于能源——这是本源意义上的“节能减排”。 而诗意一旦退场,灾难将以难以察觉的方式逼近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劫难逃。当资本一技术的逻辑全面攻占天空和大地,即使跑到喜马拉雅山建别墅也没用。
谁能精确地向我们指出,我们不是处在气候大灾变的可能性之中?谁又能断言,我们的祖辈的幸福指数不及现当代?快乐以单纯为前提。快乐是一种能力:在简单的事物中与快乐照面,如同韩剧中的那些“小表情丰富”的面孔。欲望汹汹是凶兆。欲望汹汹,情绪糟糕。糟糕复又汹汹,形成杀伤力极大的、循环往复的单调——这比数学公式物理定律更精确。
思。思之力正有待唤起。思考正未有穷期,人文思考的严肃性丝毫不亚于自然科学的严密性。我们且看欧阳修,这个自号“六一居士”的北宋男人懂得生活的真谛。欧阳修诗、词、赋、古文俱佳。古文这个概念源自“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时隔三百年,欧阳修紧紧把它抱在怀里,犹如稀世珍宝。
当初在随州,他偶然得了几卷《昌黎先生文集》,一直带在身边,不肯轻易示人。韩愈号昌黎,昌黎二字,眼下电脑上有连词。欧阳修要把韩昌黎发扬光大。宋中叶,古文运动的领袖是欧阳修,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序》中称文忠公为“今之韩愈”。他不但力行政治斗争、还倡导文风的革新 。
古文重传道,同时向生活拓展语言的空间。道是孔孟之道,是知识分子向封建统治者执政理念,向士大夫修身标准。与之相应的“文”,变革势在难免,变四六骈文而为指向实事、明白晓畅的散文。这目标很宏伟,在北宋又有足够的氛围和可操作的空间,先在文人中间搞实验,然后以变更科举的方式向读书人广泛铺开。
唐宋散文八大家,北宋占六个,而欧阳修是旗手,旗下有三苏父子、曾巩和王安石。八大家带动四方,导致思想和语言的双重转向,扭转自汉赋以来的浮靡文风,并影响后世几百年。北宋之为文化的大时代,证据充足。值得信任的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赵宋帝国今安在? 而文化,轻松穿越一千年,弥漫于当下,并越过当下。顺便提一句,目前国内的文学性散文,由于更高指向的缺失而小里小气、唠叨成风。更高是指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必须朝着赢得全球视野的方向前行,方能回望、细腻打量周遭,无限贴近身边的事物。没有小题材,只有小眼光。
欧阳修在洛阳一待三年,异常的活跃,带着他的小个头、近视眼和近乎神经质的举止。二十五六岁风华正茂。什么都想试试,白天用功夜里胡闹。钱惟演风流,大伙儿跟他风流。诗人们闹起来没个完。张先、富弼、梅尧臣都生得相貌堂堂,梅尧臣身高超过一米八,又魁梧,红脸膛,声如洪钟,欧阳修与之滑稽配搭天衣无缝。此间的梅尧臣已是名播天下,但欧阳修对他讲:“你是贾岛,我是韩愈。”梅尧臣颇困惑,斜睨欧阳修半天。韩愈一代文宗,而贾岛不过是个才华有限的苦吟诗人。有一天梅与欧阳发生激烈争吵,红脸滴血,白脸如纸,红白各自颤抖着,那钱惟演只捋须而笑。张先一边吟诗去:无数扬花过无影;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夕阳西下,梅欧二人又谈笑风生了。一“姿容清丽”的官妓且歌且舞,美目流转,投向梅尧臣,掠过欧阳修。
又一日雅聚胡闹,欧阳修迟迟不来。及至,已是月上柳梢头,衣冠整齐的欧阳修携着鬓发稍乱的官妓呢。钱惟演大喊:罚酒罚酒…… 官妓是登记在册的,多罪臣女眷抄家后入妓,有诸般修养,她们可以不卖身,情愿以身“事之”则另当别论。此外还有私妓、营妓、浪妓、生活妓,后者类似针线活出色的临时女佣。*都有技术。加之“行业史”漫长,她们的脸上亦有尊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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