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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三年(1043年),国家突然进入非常时期。北宋军与西夏战,打了败仗,皇帝着急了,痛感国力下降的根本原因是官员整体层次地理解那些名垂千古的佳作所蕴含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庸贪”:既平庸又贪婪。整顿吏治刻不容缓,谁来主持呢? 欧阳修已升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上章力荐范仲淹、韩琦为执政,同时连章弹劾吕夷简。这叫“举贤辟佞”。弹章中有“夷简罪恶满盈,事迹彰著”的句子,几乎让宋仁宗失尽颜面。这个吕夷简,做了二十四年的宰相! 他罪恶满盈,皇帝难辞其咎。然而国运比龙椅更重要,仁宗痛下决心罢免了吕夷简,起用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副相),韩琦为枢密副使(军队副统帅)。
这一年,范仲淹等发起声势浩大的“庆历新政”,矛头直指贪官庸官。同时改革赋税,抑制豪门大族。欧阳修新任“知谏院”,居言路要津,全力配合,担当新政的理论家和舆论家。他奋笔书写的著名的《朋党论》,公开亮出朋党的旗帜,鼓吹贤人政治。“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不幸被他言中:小人同利为朋。本来小人与小人斗争激烈,一旦发现君子是最大的敌人,小人立刻团结起来了。为了既得利益,小人迅速组成的集团是豁出命去的集团,战斗力强,火力分布隐蔽,诡计多端。小人集团的首领,是掌兵权的枢密使夏竦。论职位,范仲淹是他的副手。新政与反新政,展开一场恶战。
欧阳修重炮连发,弹劾十余官员,措辞和弹劾吕夷简的一样激烈。翻翻《文忠集》,真是令人感慨。儒家文化深入了血液的政坛人物,其大无畏,可不是写在纸上的空言。小人疯狂反扑,联络王公贵戚。利益*挑战道义军团。宰相是什么态度呢? 其时晏殊为相,这根系复杂的老贵族,深诸所谓政治谋略,一味关注哪边的势力更大。他不表态。“一曲新词酒一杯”…… 小人集团的攻击一波接一波,仁宗也架不住。新政风暴,一年收场。范仲淹、韩琦、富弼又被贬出去了。贪官庸官额手称庆,转眼又交火,按小人的规律行事,各施狠招,抢战利品:范仲淹等人腾出的京师官位。
欧阳修则于庆历五年遭遇“张甥案”:有人弹劾他,说他和领养的“甥女”张氏有染。这姓张的妇人,是欧阳修的妹妹的已故老公与前妻生下的女儿,四岁寄养欧阳家。长大了,嫁给欧阳修的侄子欧阳晟,过几年,却与仆人勾搭成奸。*败露,官府问罪,张氏惧,咬上了欧阳修,说她出闺前早就被欧阳修勾引过了。这事立刻让新政的反对者拿去做文章,引得朝野哗然。人伦事大,私通养女和挟妓风流不可相提并论的。 报复他的官员蜂拥而上。
欧阳修百口难辩。仁宗并不相信,却苦于找不到帮助他的理由。新政官员纷纷落马,而仁宗本意,是想保住几个人的,以免旧势力猖獗、做大。其中就有忠直的欧阳修。不料出了这档事儿。欧阳修贬滁州,时年四十岁。做京官正处于上升势头,身佩御赐的“绯鱼袋”。这种荣誉性的佩饰,通常是升官的信号。升执政也是可能的。因家丑而出京,欧阳修更想不通。车马上路,闷闷不乐。
滁州(今安徽滁县)是一座富庶的山城,州县人口十万,扬州、江宁遥遥在目。青山绿水,野鹤闲云,欧阳修乐起来了。 别以为他假乐。官场失意,又遭恶意中伤,很多官员会颓唐、一蹶不振、抱怨、纠缠、生病,乃至不起。“台上狗都撵不跑,台下风都吹得倒。”古今例子多,统计数字庞大。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盯利益的官员蛮可怜的,生存逼仄、短视、无趣,气量小。而所有这些是有着逻辑关系的,它们环环相扣。上台风光,下台踉跄。 毋宁说,所有的风光都是为踉跄打前站。
其实这台上的所谓风光,未必经得住仔细考察:一味盯私利的家伙脸上要绷着,肌肉僵硬,血液不畅。那些个贪官,半夜三更怕敲门…… 当官如果不想这样,那就早作准备学学欧阳修。一学他为百姓胸怀坦荡,二学他的诸般修养。我们来看后者。修养入骨髓。遇事则发。
美感可不是说说而已,美感是一种能力。人在官场日久,这种能力不降反升:山和水像个久违的情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与现代旅游意义上的东奔西走是南辕北辙。寸寸贴近山水肌肤,非有审美的境界不可。古代文人不缺这个。入则仕,退则山水。退,又是一种能力,能退之人,妩媚的山水敞开酥胸接纳他。不能退的倒霉蛋,你即使把他放在云蒸霞蔚的峨眉仙山,他照样愁眉苦脸,因为他忍不住还要盘算。他被各种各样的算计锁定,锁死。他跟林子里的虫子差不多,即使他人住总统套房,踩着超豪华地毯有模有样走动,还是很像虫子打转。
欧阳修到滁州不久,于城南的丰山下建了一个丰乐亭,并写《丰乐亭记》。后来他写信对梅尧臣说:“去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东百步许。遂往访之,乃一山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旧有佳木一二十株,乃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
写信如叙家常,全无浮华文采。宋人信札颇耐读,纸上文字靠近口语。这细微处,是能看出“古文运动”的一个努力方向的。朝着世俗化,却又不失文化传承之所谓“雅”。窃以为,北宋士大夫文化的巨大生命力,是恰好在雅与俗之间,是两边受力。雅俗分流,往往两败俱伤。宋文化滑向元、明之俗,则已俗得无趣,沙里淘金费工夫。而时下由媒体单边推动的、各类文化产业化的强力催生之物,一味追求受众面、瞄准利润,其俗不可耐必成常态。
文化,如同物种之多样化,生活方式之多样化,一定是亿万年、千百年点点滴滴积聚而成。它的价值取决于它生长的缓慢,决不是相反。缓慢意味着:保存生长过程中的全部细节。缓慢生长这个词,在今天意义重大。读懂了它,方知一切快餐性的东西,是如何对应于动物式的浅表性生存。方知人之为人应该拥有哪些特征。由于生存向度的空前混乱,人在这个星球上由西方强力意志主导的所作所为,已如百年魔怪舞翩跹,迷途知返恐已晚也,更何况执迷不悟。
北宋文人的生存向度,值得今天的中国人焚香再拜以师之。返回传统,比稀里糊涂忙着“与国际接轨”好。生存有了根基,才不致于上当受骗,因接轨而“见鬼”。我们来看欧阳修的一首小诗《丰乐亭游春》:
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1]草色绿无涯[2]。
游人不管春将老[3],来往亭前踏落花。
[1]长郊:远郊,滁州城的西郊。
[2]无涯:无边无际。
[3]春将老:春光将尽,春天将去。
春将老,是把春季视为若干层次。苏轼有词句:“春未老,风细柳斜斜。”欧阳修眼睛不好,感受季节却细腻。早春、阳春、暮春、初夏……丰乐亭是休憩之所、聚集之地,上有古木森森,下有清泉淙淙。亭与山,仿佛向来是一体。圆圆的落日斜斜地挂着,偏偏绿又无涯:夏季将至也。三五游人,丰乐亭前闲踏落花。人是有情趣,景色自丰富,丰乐反衬寡乐:名牵利绊之人,走到哪儿都看见单调。
诗人何在?酒和音乐何处飘香?请看号称北宋第一散文的《醉翁亭记》:
中学课文里收录了,在此全文搬上: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邪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宾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日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瞑,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龠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所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乐其所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古文描绘风景,看来比白话文强。全篇二十一个“也”,十三个“者”,犹如反复回旋的复调。文字如泉水之溢,一派天然。人、亭、山、泉、鸟,皆含醉态:酒醉、色醉、情醉、意醉。真是好极了,画图难足。景色的层次分明而流畅,四季循环尽收眼底。欧公一双近视眼,试问今日谁能敌?美政之余书写美文,一张丑脸多么生动!几百个常用汉字,醉倒多少后来人。
好文章都是诗。诗人是自然永恒的温柔情人,不会对天空和大地施暴。
而眼下总有一些人,病毒的意志发作,一见土壤松软就来气,恨不得硬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所以,严重的问题是教育这些人,给他们人手发一份《醉翁亭记》。同时郑重建议: 在派往美丽南极的科考船上,增加一位诗人。事实已逼近:诗意的退场,诸神的缺席,与地球变暖有着清晰的逻辑关系。
我们今天与醉翁留下的文字同乐,这快乐不污染环境,不消耗能源,更不会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写文章有啥不好?语言在当下所能做的实事,丝毫不比盖楼修路筑坝的人们做的更少。或许更多。人类之祸福,往往存乎一念之间。没有什么可以推广到全宇宙的永恒进步的观念。当科学一旦变成了迷信,将比它大力破除的迷信危害更多。这几十年,西方哲人对科学技术反思多矣。而汉语中,同样深藏着祖先的智慧。
再看滁州太守欧阳修。他写诗为文,都提到“滁人”,也即当地的普通百姓。杰出的文人为官一方,眼里都有老百姓,骨子里巴望着政通人和、上下和谐的局面。审美的卓然姿态,悲悯的博大情怀,似乎有某种内在联系。大诗人好像都是君子,没一个是小人。比如李白的性格有毛病,但李白显然不是小人。小人工算计,鬼头鬼脑,写诗也只能写几首歪诗。
庆历七年(1047年),欧阳修再次致信梅尧臣,说:“某此,愈久愈乐,不独为学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适而已。小邦(小地方)为政期(jī,多)年,粗有所成。固知古人不忽小邦有以也。”
为政粗有所成,是欧阳修谦虚,他为滁州人做了不少好事,修水利,建城市的排水系统,上表请朝廷减赋税,整顿不良官吏。十万滁人感激他,他爱去的丰乐亭、醉翁亭,成了滁人常去的地方。有妇女、后生,单为一睹太守的醉颜,相约走几十里山路,“亭前伫望,良久不去。”此间欧阳修已开始撰写74卷的《新五代史》。为政著书之余,方有可爱的醉翁形象: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由衷的喜悦。如果他不务正事,一天到晚聚众取乐,这餐馆那酒楼公款消费,那他写下的多半是狗屁文字。
胸有正气者,能写好文章。真善美,三位一体。假恶丑亦然。
欧阳修在小邦滁州干了三年,被调到大邦扬州做太守。
扬州属淮南东路,历来是繁华地,南北交通枢纽,军事重镇。欧阳修的官职,是领京官衔,知扬州军事州。他总揽军政大权,还要迎来送往,与一拨接一拨的外地官员周旋,忙坏了。夜深人静又铺开纸笔写大书。半年,政务军务理出个头绪,他忙中偷闲优哉游哉了,盖了一座平山堂,亲手设计,指挥施工。堂在南郊的蜀冈上,背靠古木森森,面向冈下的沃野千里。宋人叶梦得记载说:“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
古代文人为官,一般都懂建筑艺术,并参与细节,从选址、选材到风格创意。欧阳修在小城建丰乐亭,干大城修平山堂,花的是官银,却不是官府专用。扬州人好游冶,从此多了一个足以向外地人夸耀的去处:平山堂。欧阳修在堂前种下了一棵柳树,扬州人亲切地称它“欧公柳”。蜀冈曾经刮大风吹歪了柳树,人们赶紧去扶正,培土。民心如此。但凡是个好官,人民自会爱戴、亲近。歪官斜官,人民群众惹他不起,躲得远远的,冷眼看他吃喝玩儿,豪华官车来去威风,年复一年,糟蹋百姓的血汗钱。小民憋着气等待时机,比如等歪官调走的那一天,一齐上街吐唾沫、跺脚、放鞭炮。
天闷要下雨,人憋要出气。欧阳修建了壮丽的平山堂,兴犹未尽,又挥笔为它填词,留下一首与建筑相匹配的传世佳作。
《朝中措》: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意思是:
平山堂的栏杆外是晴朗的天空,远山似有似无,一片迷蒙。我在堂前亲手栽种的那棵柳树啊,离别它已经好几年了。我这位爱好写文章的太守,下笔就是万言,喝酒一饮干杯。趁现在年轻赶快行乐吧,您看那坐在酒樽前的老头儿已经不行了。 (作者自称“衰翁”,当时他已年过五十)
词是欧公调离扬州后写的。苏东坡最爱这首词,欧公去世多年后,东坡提笔写道:“记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不过有人指出,既然写晴空所见,为何说山色有无中呢?是不是与欧公的近视眼有关?此一说在扬州流传,绝妙佳句,原来出自眼疾。欧阳修听到了也不生气,倒是莞尔一笑。他本人幽默,自能欣赏幽默。再者,他知道扬州人的笑声里,含着对他的爱意呢。
欧阳修调颖州做太守,扬州的继任者姓薛。这薛太守不晓事,也在平山堂种下一棵柳,传令下去,州县官员一律称“薛公柳”。此人不算太坏,一庸官而已,平时喜欢摆谱,拿腔捏调,像我们熟悉的一些地方官。他派人打探,民间是否称他种的柳树为薛公柳,然而他很失望:除了部属及部属的几个有毛病的亲戚,没人称什么薛公柳。他喝闷酒生气,寻思动用权力命令全城的百姓称颂薛公柳,被幕僚劝止。
姓薛的一调走,薛公柳即被人砍断,连根拔掉。 平山堂里,单留一棵枝繁叶茂的欧公柳。 这事儿多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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