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亓魛 于 2018-8-18 20:38 编辑
“宁为先锋死,不为拟古生。”他是童话里坚定的锡兵,总想发出别样的声音。虽然那声音很小,但却掷地铿锵。初读刀鱼诗稿,惊诧于他广博的取材范围,后来则常听他说到佛经,想必这此间种种,皆为“如是我闻”吧。
一、心头悲悯,笔底浮生
叙事诗是刀鱼古风的主要体裁之一,翻开他的诗稿,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幅娑婆世界的芸芸众生图。他们生活在市井山野,在诗人悲悯的目光下,努力散发着灰白的光芒。
她丈夫死了 肥胖猪肉饺,丈夫吃不足。丈夫呼不起,已隔生死路。少妇看饺子,肠胃觉翻吐。双泪汩汩下,丈夫贱命数。可怜下煤井,逾月未归步。初闻丈夫死,乃自新闻讣。如今谁关心,新闻已成故。吃饺没情绪,搁饺情更恶。面容之光泽,悲伤之厚度。堆山看衣服,煤色黑冢墓。开放水龙头,浸泡牛仔裤。牛仔夫之味,水龙凉意注。眼对牛仔黑,一片心成素。清洗无夫味,不洗灼眼苦。忍心清洗后,夫味留不住。晾晒秋风里,干净裹尸布。秋色无边际,独立无言句。
《她丈夫死了》,这首诗描绘了一个洗着丈夫牛仔裤的山村妇女形象,她的在黑煤窑里讨生活的丈夫死了,她努力地洗着丈夫生命中最后一条裤子,搅弄着黑水池里仅有的一点男人的颜色。命运给了这个贫穷的家庭致命的一击,我们不知道死者死已,生者何存,只看见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晃荡在风里,渐渐消退了她丈夫的气息。
这些事件,在大小媒体上常有报道,这些人生,在底层社会人群中并不鲜见。但是在风花雪月的古诗词领域却很少有人涉及,诗人的笔触像一把尖利的小勺,剔开了光怪陆离的浮华表层,掏挖着毛囊深处血淋淋的痈疖疔疮。于是,一系列灰色人物,成为他的笔下众生:在城市的霓虹中独守空房的豪门贵妇,在精致幽锁的蜗壳里品尝着时光的寂寞和空虚(《城市贵妇》);居无定所、死如浮游的山野贫贱鳏夫,胡乱葬在荒山坡上,成为人们饭后的谈资和笑料《被记忆之死亡》;被抛弃的堕胎女子在严寒的纷飞大雪里咀嚼着那些如梦呓般虚幻的激情往事(《寒宵风凛凛诗》).……
唐诗里也有许多致力于描写人间百态的诗人,著名的有杜甫的史诗,白居易的新乐府等。但是如果撇开作品的风格和技巧,从选材的角度来比较杜白,我认为杜甫的史诗有许多被动自发的成分,而白居易的创作是主动自觉的。杜甫的晚年沉溺在颠沛流离、困顿羸弱的现实世界,除了沉郁的描摹和感慨,他想象不出更高的人生境界。而白居易的行动是理论和实践双管齐下的,他把他的作品当做"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一剂良药,力图在创作中超越自己,触摸不同的社会阶层,这是一个诗人对于文学社会作用的基本认识。从这一点上,刀鱼和白氏十分相似。在人物的选材上,他的悲悯情怀使得他总是把文字的触角伸向市井社会的灰色地带,描摹他们的忧乐人生。这种选材方式在整个古诗词领域都是十分罕见的,是这一泓古井世界里很另类也是很有活力的声音。
二、细节铺陈,触碰灵魂 铺陈应该是属于赋的一种吧。陆机《文赋》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经中的赋手法是用来描述客观事物的,要求写得通透而畅达;到汉赋的时候就显得更加重彩摛文了,铺陈就成了常见的手段。
铺陈是刀鱼古风诗的另一个特点。他似乎喜欢用散文化的笔调描摹事物的细节,在诸多的反复铺排和层叠中凸显需要表达的核心主题,有时候还加上了对比和层递,虽然没有过多的直接抒情,这样的手法往往比抒情更植入人心。
“鸡穿铁钩子,铁钩锐难量。倒悬向人看,脊骨觉苍凉。鸡爪朝天硬,仿佛跑无妨。鸡身已掏空,心肝脾肺肠。想起诸多事,人事怪荒唐。不敢问价钱,疾步言语亡。低头归家去,早已泪千行”。(《鸡市行》)
这个故事叙述了一个卖笑生涯的贫病交加的苦命女子在鸡市场买鸡的过程。沿路是一排悬挂着的被开膛剖肚了的鸡的尸体,等待着买主的估价。诗人用细腻的笔触将鸡从钩子写到鸡爪、从鸡身写到心肝睥肺肠,大容量的铺陈仿佛一个个特写镜头无情地冲进买鸡女子的眼睛,买与卖,鸡与妓,视觉的有力撞击勾起了主人公和读者的无穷想象,她落荒而逃,而诗歌的结尾,诗人将镜头定格在她的脸上,“低头归家去,早已泪千行”,到此处,善感的读者也许也会被深深打动,眼眶发热了。
院外停单车,锈色侵牌标。复见泡沫箱,土浅蔬自饶。葵花金向日,茄子紫垂条。番薯抽长藤,青豆犹矮苗。院内主人懒,躺椅双足翘。消暑冰瓜宜,纳凉蒲扇摇。偏好此间慢,不枉此迢迢。(《游朱家角》)
读这首诗的时候,我被一个“慢”字吸引了。“偏好此间慢,不枉此迢迢。”这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去处,会让诗人如此流连忘返。于是,我们看见了一大段的铺陈。一个由葵花、茄子、番薯、青豆、懒主人、凉蒲扇、冰西瓜组成的舒适小院和他们清净如水的生活。正是这些不厌其烦的铺叙手法,才彰显了慢生活的主题。读到这里,想起了木心的一首诗——《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那真是一个值得灵魂栖居的好地方。
铺陈的手法在古典诗词中并不少见,《木兰诗》、《孔雀东南飞》都有大量的铺陈片段,如“十三学织布,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为君妇。”正是这样的铺陈,才让才貌双全、知书识礼的刘兰芝形象立体起来。在刀鱼的古风作品中,这样的手法也展示了它特殊的魅力。如“满厢肉堆肉,彼此无面泽。拥挤一寸中,仿佛千里隔。(《挤地铁行》)”这是视觉上的铺陈;“谈论中南海,敢说习近平。谈论十九大,敢说党内争。拐过木樨地,提及坦克声。京城真高地,满城擅小烹。(《打车随笔》)”这是语言上的铺陈,除此,还有行动上的,时空上的,不一而足。多元的铺陈手法的运用增添了作品的内涵,丰满他的主旨。
三、重章叠唱,歌以咏志 回环叠唱是刀鱼古体诗结构上一大特点。这种手法在诗经、乐府等民歌体的古风诗里是常见的。它们或是在整段循环往复的基础上略改几字,或是在每段的首句重复领起,都能起到一咏三叹的抒情效果。
老叟行青庚混用 左腿乃人造,老叟拄杖行。今朝持柴刀,伐木丁丁丁。伐木何所为?左腿已不灵。欲问何以故,右腿说曾经。当时心肠热,革命小年青。手执三八盖,头戴五角星。生死不足重,冒着砰砰声。愤杀大兵佬,勇猛保太平。伐木丁丁丁,片刻不得停。枪子自冷血,弹药亦眼盲。战友八九死,尸骨遍地横。多少好心肝,尽肥了秃鹰。不死已万幸,涕泪谢冥冥。此腿那时失,当时尚觉荣。此后被退役,今觉判死刑。老大谁人嫁,一人最伶仃。弱势残缺人,何以谋后生?所幸有低保,国家大有情。每月发几百,出入算平衡。伐木丁丁丁,一木未伐成。自觉年力衰,小事作不能。愁煞老英雄,岁月太峥嵘。遥记方入伍,年代在五零。双腿能立正,骄傲当新兵。
“伐木丁丁丁”,这是一个带有象声词的五言诗句,诗歌里出现三次重复,每一次重复都提起主人公人生的不同阶段。光阴的层递,命途的落差,晚景的薄凉,在“伐木丁丁丁”的反复咏叹中层层渐进,串起了一个平凡人生的整个过程。
乌桕树记事新韵 风吹乌桕树,乌云欲雨时。风吹乌桕树,乌桕两行直。风吹乌桕树,动摇百年枝。风吹乌桕树,树干可十围。风吹乌桕树,铁锯一锯之。风吹乌桕树,鸣禽来无栖。风吹乌桕树,剩我五言诗。
这首诗讲述了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一颗古老而庞大的乌桕树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被锯掉了,从此,小鸟没有了栖息的枝干,人没有了乘凉的浓阴。在一个只有七组对句的诗里,诗人用了七次“风吹乌桕树”加以反复叠唱。像歌谣一般,在苍凉的风吹瑟瑟中描述了一个毁灭的过程。定格在最后一句的时候,树已经不存在了,而风还在吹,吹动的是诗人绵长的忧思。
刀鱼古诗中,类似这样的回环叠唱手法还有很多,诗人选取的大多是带有声音或者是带有画面感的诗句来作为回环反复的领句。我觉得这样的方法不仅起到反复强调的作用,而且进一步渲染了诗歌的气氛,增强了诗歌的抒情性。
写到这里,很想就结尾了,但我觉得似乎还有很多没有阐述到。刀鱼的诗,有很多新鲜的元素,他似乎一直在寻找古典、现代、外国之间的某种契合点,希望将他们共同揉捏在他的诗歌理念之中,所以他称自己的诗为先锋诗。这是很大胆的尝试,当然也需要很长久的努力。
诚然,刀鱼的诗,还有许多地方是粗糙的。比如语言组织上的不精致,铺陈和回环手法的任性运用,主题挖掘的非典型性等等,我觉得很多地方还需要不断的斟酌和改善。毕竟诗歌是所有文体中最精炼最精致的部分,尤其是当你想把它纳入古典诗歌范畴的时候。 (2018.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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