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的当代命运 徐晋如
诗词就是以文言词汇为基本词汇,以平水韵声韵体系为其基础语音,以表现高贵的人文精神与高雅的审美情趣为旨归的具有严格而稳定的韵律的文体。
以上定义,有两点需要强调。首先,诗词是以文言词汇为其基本词汇的文体。孔子说,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日常口语总是在时时变化的,但文言文却是相对稳定的。今天我们读先秦的文言文,都不会在理解上有很大的问题,但是读后世一些用白话记载的书籍,反而要艰深得多。说的话和写的文章采用不一样的语言,这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也是中国文化能够传承至今,一直不曾中断的重要原因之一。用白话入诗,从古以来,就绝无成功者。胡适的《尝试集》中,有不少是用旧体诗的形式,但采用白话词汇的作品,那些诗作未尝不小有诗味,但终病于浅薄伧俗,就是因为,诗词那精练的句式,只适于精练的文言。唐代的杜甫是一位很有革新精神的诗人,他的诗中,用了不少当时的俗语,但他用俗语,只是在某些地方稍加点缀,绝不会妨碍到整首诗高古雄浑的气质。即使是一百年前“诗界革命”的主将黄遵宪,其诗中用了一些新名词、写了些新事物,也还是点缀,全首诗仍都是文言。不像今人,写诗词通篇用白话,那样写出来的绝不是诗词,而是莲花落。比如下面这两首:
我举头张望,窗前结着冰。夜幽深恍惚,远近点宫灯。 这时谁想到,鸟贴着星空。四处蓝光溅,天沉醉酒中。
从平仄上讲,这两首作品完全符合五言近体绝句的要求,然而,这种用白话文写成的文体,除了给人以诞怪之感,不能有别的价值。再来看下面这首: 有块石头潮湿了,滋生某种霉斑。火炉烧烤水循环。死灰沉淀处,分裂那张船。 光影参差流幻影,一双彩蝶翩翩。鲜花烂漫是春天。偶然来个我,弥散在炊烟。 作者标明是一首词,词牌名是临江仙。的确,从平仄押韵来说,完全符合临江仙的词律,但是,其中的语汇、情感都不是属于诗词的,它是徒有词之名,却没有词之实的一种文体。同学们在作诗填词时,万不可堕入此种恶趣,一旦走上这条路,一辈子也不可能写出好诗。
其次,诗词是以平水韵声韵体系为其基础语音的文体。反对平水韵的论者认为,今天的语音与唐代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因此,平水韵已经不适应今天的语音,所以必须打倒。这是只要学过汉语语音史的人,都不会说得出的常识性的错误。平水韵是自隋代《切韵》发展来的,《切韵》从来就不是任何一种现实语音体系的模拟,而是根据“古今方国”之音——比隋代更古的时代的读音和隋代当时各地的方音,参酌异同,折衷一是的虚拟的语音体系。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朝代、哪一个地区的现实语音与《切韵》音系完全一致。中国人作诗,不但言文分离,在语音上,也是分离的。这就好像京剧所用的韵白,它不是任何一个地方的方言,但它是一切京剧演员在念白中所遵循的典范。一千多年来,诗词都是以平水韵声韵系统作为基础语音,今日作诗不依平水韵,填词不依词林正韵,就是自绝于此一光辉灿烂的文化传统。京剧演员,为了能够演出京剧,要通过反复的训练,去掌握韵白的声韵系统,学习诗词者,为什么就不能通过反复的训练,去掌握平水韵呢?不肯去掌握平水韵,反而要打倒平水韵,其实是在潜意识里对学习、对知识存在着排斥情绪,是一种懒汉加无赖的思想。
从20世纪初梁启超提出“诗界革命”的概念,一百多年来,对诗词持“改革”、“发展”态度的人士逐渐把持了舆论,而对诗词持维护、存粹态度的人却被斥为“保守”、“落后”。但是,保守就一定落后吗?激进就一定代表正确的方向吗?存在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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