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散记：风雪相守到白头】

王泽生 · 发表于 2015-11-15 20:34:33

本帖最后由北国幽兰于 2016-9-1 19:52 编辑 【爱情散记：风雪相守到白头】
（2015-11-15早6点，补写于辽阳太子河区，某小旅店电脑间102室，晚间续写下一半）

11月9日一整天下大雪，绥化平原第一场雪，不小哦。我是在发烧模糊中度过的，低烧太过分了，总是翘起尾巴奔向高烧，我昏睡大半天。城头也黑云憋闷了大半天，雪花小到肉眼不可及的地步，楼顶、地面、树下，该白的地方全白了。窗子有了哈气，外头温度走低，继而，哈气凝固成冰花。玻璃没了透视性，窗外，雪突然大起来，一天纷纭和模糊。白天如黑夜，午头成黄昏，大雪白花花，天地白茫茫，旷野白皑皑，村庄白坨坨，城市白城堡。大雪真就坑爹似的压下来，故乡的冬天来了。
大平原的冬天不可遏制的来了，火烧火燎的来了，比我疯狂的吟哦还狂烈，比村庄酒鬼还恣肆狂放，比扑棱棱的鸟群还奔腾呼啸。寒气也奔腾呼啸，雪花宁静地飘落，我继续发热，意识迷糊成一团雪光了。实在没什么好辙，就是去住院，主治大夫也只会让我吃退烧药，开口闭口那药。我都吃得疯狂了，无限期地吃下去，就和这场雪带来的冬天一样漫长。妻子说，吃吧，退烧药，吃了就解心疑了。抵近中午，稍微有个夹缝，我被妻子催着下楼去吊瓶，还是就近，不敢也不能远走。都说我体质太脆弱了，比这飘来的雪花还脆弱。雪花其实比我坚韧，比我刚强，比我有性格，比我有气骨。小诊所里，药液一滴滴落下，滑到胶管中间的药壶里。一滴滴的好缓好慢，一缓一抻脖，一慢一顿首，慢到几乎不肯坠落。要不是输液瓶透气，那咕噜噜冒上去的气泡，根本感不到液体的重量，药液就这么轻盈如雪，滋润着我的血管。
妻子说，窗外下大了。我睁开眼一瞥，漫天鹅毛，一城柳絮，满川杨花，满眼飞絮的芦苇荡。好个塞上雪，好个壮阔是雪，好个雪满故乡道。绥化小城里卖白菜的该结束了，一落雪，任何东西都涨价，白菜毕竟太多了，今年大丰收，街角的农用车还死板地戳在那，与众不同的是披上了大苫布，怕夜间冻伤了菜棵。我与妻说，买些白菜吧，虽然咱们不怎么吃，那东西炖咱这纯土豆粉最好，吃起来吸溜吸溜滑嫩，败火又开胃，特适合久居楼里写字的人。妻说这样吃最清淡了，一辈子我还不知道你，不爱吃油水大的。她这话我爱听，我眉心那道竖纹立刻挑开，高烧难挨，那总拧成一个大疙瘩。妻也这样说，她很在乎我的一喜一怒，一颦一笑，也许这就是夫妻之间的默契，直至白头到老都这样。除此，患难夫妻又当什么样，莫过于此吧。
我眉头这道竖纹，树在两眉头之间，注意它好久了，今年越来越深。我知道，那是抬头纹，在那个凝愁的位置爆发出来。我老了，两鬓都斑白起来，白发一丝丝一片片濡染开去，多么不经意。这二三年，妻子不知多少次，给我拔白头发，两鬓的、头心的、后脑海的，每次都拔得有一小撮一大撮的。妻子开玩笑，说，拔掉黑的，留白的，就不怕你找小三了。我说，这不，你拔的是白的呀，瞧，你不也白头了么，额前好几根呢。妻子一歪头，示意叫我拔出来，我小心翼翼捏着猛地一揪，居然折了。妻的头发很焦，发柴干巴巴的，所以，薅时候就拽折了，其实发根还黑着，是发梢白了，一点点滋生下去到中部。断裂就贴发丝中部，而且贴那劈叉，头发爱劈叉——兴许还是有再生能力的，好比我那残缺的肺还坚韧地呼吸着，呼吸着这绝冷的空气。小诊所里我们厮守着，冬日的时光是漫天飘雪，我们的爱情是美丽的天堂雪。药液静悄悄，一点一滴，一丝一毫，一分钟一刻钟，进入我血液。窗外，还是透进来拔凉的寒气，如输液的细针透刺穿我肌肤，黑龙江这地方寒气阴森入骨，难怪自古蛮荒。我失掉了蛮荒之力，免疫力残缺不全。漫天雪遮蔽了太阳，却遮不住地老天荒的爱情。我半躺，栽楞着头，让妻子拔白头发，一根根许久了，已经换下两组输液瓶了。
大平原的雪，先于大平原的老北风捷足先登了。雪来之前，绥化就冷得瑟瑟发抖，满大街都是棉类重装，风雪中一颗颗背影恍惚如笨拙的狗熊，都包裹着脑袋。这个城市这个冬天，我就这副装扮，不然，还没等进最冷的腊月，我就冻成死猫烂狗了——重病久久挥之不去，至少我现在还不是死货。大地在冻僵，空气在冻僵，城池在冻僵，至少我血还是热的，我的爱情还是热的。我真幸运，人到中年，竟还有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在这蛮荒之地，我确信，爱情亦能地老天荒。
故乡的冬月正在到来，雪花覆盖了山海关以北。而长春以北比以南骤冷，似乎是两重天，而到了哈尔滨一下火车，才晓得什么叫寒冷。我家在哈市以北三百里地，绥化满大街早就成了溜冰场，黑溜溜的冰面吓得出租车如蜗牛，行人横穿马路踽踽而行。这样的冰城，整个冬季白雪是最美的生活垃圾，整座城市投入一年里最大的载运力，大铲车大翻斗子齐上阵，把个积雪满城的绥化搅得天翻地覆，寒风呼啸，大地铁板一块。这样至苦至寒之地，妻子和我生活了20年，我感动之余，我们鬓角见白，不知觉站到冬季的边缘了。
我是这个小诊所的常客，到那几乎都是同样的消炎药，每次都送给人家六七十块钱。反正是消炎药，扎乎不好，也扎乎不坏，俺那地方管打针看病叫“扎乎”。白雪飞满天，飞旋而下如瀑布，如倾泻的江流，如滔滔奔涌的海潮，如白茫茫无极的南极大冰盖。这是白雪的天空，这是天堂的塞外，这是时光填不满的宇宙空洞。一座城湮没在大雪中，一块冻土地隐身于鸿蒙之下，一颗颗世俗之心涤荡在风雪交加的时刻。塞外雪，边城雪，平原满岗第一场入冬的雪，雪的尽头是故乡，故乡的尽头是林海。我则站在白雪的城头，和妻子牵手走在城市的风口，雪街扑簌着烟尘，风的痕迹是雪，我们的背影是风和雪的幕布。大风抖动，衣衫猎猎，我颤抖着胳膊，妻子紧紧挽住搀着我慢行，街树肃穆，白雪打白了我们。我们在故乡的风雪中白首偕老。一处风雪两白头，两心那论生和死，我喜欢这样的情景，那才是诗意的栖居。
白首不相离，寒冷的冬天里，爱情才会如白雪那样相濡以沫。塞北的雪，飘飘洒洒，钟情于极寒的腊月，钟情于故乡的老冻土，钟情于猫冬的乡间子民。塞北的雪花，带着爱，带着情，铺展在寒冷的边城绥化。雪花不竭不息，足足下了一整天，从小到大，从细到狂，从淡到浓，从远到近，从眼到心里，从肌肤到骨子里，它那么贴近我们，就顶在眉宇之间，就跪拜在脚下，就触手可及在任何地方。我崇拜雪，我第一次把它当做白头偕老的象征，雪花永远不会老，人却会衰老，这是天命，天道不可违。我们一生忙忙碌碌，转眼即是花甲暮年，壮年岁月怎堪回首，年年岁岁我们踏雪，踏着大雪花熬过寒冬，奔向春天。春天不会老，人却会老。
11月初那几天，妻子在西市街小胡同的廉价理发店，廉价烫了烫头，弄了半下晌，什么喷发胶又洗又吹风的，等忙完这是最后一位顾客了，天色黑下来。也许没等干透，头皮汗毛孔还舒张着，寒风一催，留下了重感冒的前奏。次日，等逛菜市回楼吃罢中饭，她突发高烧，烧成了个火炭。我风三火四拉她下楼，我背不动（原来能，但我肺活量不够了），只好趁着妻子还能坚持住赶快去诊所。我和妻子在同一个小诊所挂滴流，一连三天，但又延长一天，这个第四天我俩没去，这不，才间隔两小天我就扛不住了。大雪来之前，西菜市上还在卖甜菇娘，10块钱三斤，妻子喜欢吃。昨晚这不吃多了，那东西人家储藏了一秋，菇娘皮里藏满了细菌，菌入愁肠，焉能不泻肚子。大雪下到黄昏，我领着妻子去踏雪，实际去小区后五斗药店，买药给她。我们走在城市的黄昏，路灯幽黄，有雪光也亮不起来，只是散着森森冷味。妻子与我手挽手，雪后的黄昏好温馨，天并不算冷，我棉衣早已穿到了最大厚度。没有冒烟的风雪，只有安静的城市，以及白色的呼吸。
雪后的小城特别清冷，哪怕出租车一声汽笛都是呼啸的，尖叫的，带着严寒的。妻子说家对过那女的把她扎滚针了，我说那咋不早告诉我，她一抬手给我看，手背正青肿着呢。我说那诊所女老板娘喝酒了，她没了准头，那咱换挺——就像打麻将那样。咱们去小区北面的人和城诊所，那的女掌柜的扎针，你还没感觉，针尖就已经在血管中了，这就是技术。其实妻子肚子正难受，我俩到那诊所，一瓶0.5的乳酸菌左氧19块钱，那家才10块钱。等输液过半瓶时，妻子说肚子发热，不疼了。我说还是药好，剂量足，这家不用小孬药来回溜你。当晚回去下了热汤面，妻子灌了水饱，她说多喝汤多发汗。这一天雪前雪后，我们和疾病抗争，我们相依相靠走过那段时光。我们是冬天里的两只寒鸟，比翼齐飞，风雪中白头偕老。

www.138901.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