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征夫 于 2014-7-22 10:10 编辑
文革往事
赣州来的“俘虏”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县城广场召开了一个数千人参加的大会。红旗猎猎，群情激荡，大会的秩序有点乱。在会上作主题报告的是从赣州来的一位工人造反组织的头目。他一身武装工人民兵的打扮，修长的的身材，外着工作服，腰上横系着武装带，武装带上别着一枝牛皮套包着的小手枪。方脸带着一股杀气。他站在司令台上，向民众们报告了最近发生在赣州的“6·29”事件的战况。他首先列举了“反军保刘”派的滔天罪行，说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干尽了坏事。他说：赣州军民，正在乘胜追击，消灭“反军保刘”派的残余势力。到目前为止，已经抓获多少多少“反军保刘”分子。他们还将进一步扩大战果，干净、彻底地消灭那些反动分子。而那些被抓获的俘虏，将押送到农村去，交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
不久，各个公社就接到了接受俘虏的通知。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乡间的空气就因赣州的6·29事件而紧张起来。为防止反军保刘派逃窜，民兵们天天训练，公路上设了岗哨，半边公路挖了深沟，作为一道防线。凡是过往的车辆，都要接受盘查，在确定没有可疑点之后，守哨的民兵方在沟上搁上木板，让车通过。大人们骂小孩都用这样的话：“你不听话，赣州来的反军保刘派就把你抓了去！”我们这些孩子从大人的形色中感到了一种恐怖的气氛。在人们的印象中，赣州的“反军保刘派”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这一天中午，我们在外面玩耍的孩子看到在挖了沟的公路上排起了长长的队列，赶紧跑过去看热闹。排队的原来是本公社的基干民兵，他们接到了上面来的命令，说赣州的俘虏今天下午送到，民兵们便早早地在镇子前的公路上严阵以待，等俘虏们一到，立即关押起来，免得俘虏们逃走，去继续杀人放火。民兵们个个年轻力壮，受过专门的军事训练，他们中不少人是我所熟悉的，他们平时吊尔郎当的，嘴巴上常常挂着下流话，这会儿都变得十分严肃认真，俨然如临大敌的模样。民兵们被分排在公路的两边，他们个个手里攥握着梭标，摩拳擦掌，两眼紧盯着公路通往县城的前方。这个时节快到夏收夏种的“双抢”季节，公路两边的稻子已经成熟，天空中弥漫着热腾腾的暑气，我们身上都是汗水，与公路上飞扬的尘土混合在一起，粘乎乎的，很是难受。我们的心情是紧张而又好奇的。我们想看看那些杀人魔王是什么样子，但又怕他们挣脱民兵的控制，逃到人群中乱杀一气。在我的心灵深处，对那些凶恶的人，有一种本能上的厌恶之感，所以在我这时的心理准备中，脑子里想到的那些俘虏的形象，都是凶恶的、狰狞的，丑陋的。
大约下午四时许，在难耐的等待中，公路的远方终于响起了汽车的引擎声。两辆敞篷的大卡车拖着滚滚的黄尘，奔驰而来。待漫天的尘埃落定，两辆卡车也掉好了头，把车尾朝向等候在那里的民兵们。民兵们两个一组立即迎向车门底下。卡车上站着几位全副武装的人，待车停稳之后，他们便开始动作。他们打开了车门，我们看见，车上装载的人东倒西歪地挤坐在一起，人人反扣着双手，一个个神情木然，看不到那种凶恶的神情。
车上的全副武装的人开始往下扔东西了。他们先扔下一个，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两个民兵立即上前捡那东西——他们把那东西往上一揣，原来是个人。那人身穿黄色的背心，黑色的短裤衩；背心上用红色的颜料——不知是红油漆还是人的血液——写着几个字：“杀人干将！！！”那人身体粗壮，理个平头，约模三十来岁。我想，这人是个杀人的恶人，倒像。民兵们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反剪到背后，然后拖起就走。民兵的脚步飞快，几乎是小跑步，那人努力想跟上，却无法跟上，所以是被拖着走的，只听得他的脚趾头在公路的沙石路面上磨擦的声音。
接着，第二个“东西”又被扔下来了，是个瘦子，民兵们如法炮制，很轻松地把他拖走了。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但在我看来，越往后的越不像是杀人的恶魔。这些人有小的，有女的，有瘦的……大部分人是细皮嫩肉的，与那种肌肉发达的恶人挂不上边儿。有一个女俘虏，剪着齐耳短发，也是背心短裤，衣服上也用红笔打勾打叉地写了杀人凶手的字样。她被扔下来时，眼镜掉在了地上，她试图找眼镜，然而民兵毫不理会，抓住她就走，她根本就迈不开步，所以是完全被拖走的，那眼镜还落在地上，但已经被人踩了一脚，镜片和框架分离，镜片碎了，镜架折了。而那女俘虏的手臂上是一圈圈的红色勒痕，身上还有血迹。这样的女人也敢杀人？这使我想到不久前刚看的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女土匪“蝴蝶迷”，但眼前这个女俘虏却是那样的可怜！
许多俘虏，被那么一扔，在地上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早就被摔得鼻青脸肿，他们不是碰破了嘴唇，就是碰破了额头，有的滴着鼻血。一些俘虏被扔下来以后，爬不起来，就干脆躺在地上装死，赖着不走，于是民兵们就先把他揍一顿，打得他喊爹喊娘，杀猪般地嚎叫，然后再拖走。有的俘虏被架到中途，就有围观的人冲上去，狠狠地擂上几拳头，那神态，好像完全是出于革命的义愤。但从那乘人不备偷袭或在别人毫无反抗能力时打击别人的性质来看，我怎么都觉得那是乡人们所说的“打冷拳”，非常可卑的。
小时候的我，常喜欢看搬运工人给汽车装卸货物。工人们卸货时，一般都是两个工人站在车上，小心翼翼地把装货的箱子或麻袋放在车下工人的肩膀上，车下的工人驮着货物再小心地送到库房里去。能够直接往地上扔的货物极少，只有做房子的地基用的石头才是这样扔的。而对这些作为俘虏的人，为什么可以这样来扔呢？……
俘虏们的穿着都很少，据说很多人都是在睡梦中被俘的。
不一会儿，两辆车上的“货物”都被御空了，俘虏们也被民兵们押解走了。汽车开走了，地上只留下了一片狼籍，杂乱的脚印、沾着血迹的沙粒、被踏碎的眼镜，俘虏的脚在地上拖出的长长的划痕，……
我看了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心中觉得十分难受，便回家去了。有跟着俘虏走的同伴回来说，俘虏们都集中关在公社的大礼堂里，由民兵们看管。礼堂外被严密封锁，人们不能接近。礼堂里面不时传出有人被打的惨叫声。这一夜，整个小镇都笼罩在一片恐怖气氛当中：四五十个无恶不作的杀人魔王关在一个小镇上，一旦他们逃脱出来，那整个镇将面临着一场浩劫。所以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关门，街上也很少听到行人的脚步声。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到一个瘦长的人被两个民兵押送着，路过我家门前。那人被五花大绑地反剪着双手——那双臂已经被最大限度地反勒到了背后，正面看上去，他好象是个没有长手臂的残废人，因为瘦，所以更象是一根捆了绳子的筷子。我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昨天从赣州押送来的俘虏。俘虏们都像这位一样，被分别押解到生产队去强迫劳动改造了。
第三天，就传来某大队打死一个俘虏的消息。
一个月左右以后，俘虏们突然被集中起来，送上班车，回赣州去了。
不久，中央派来的支左部队进驻江西。原来抓俘虏的人被宣布为犯了严重的方向性路线性错误。而原来的俘虏所属的这一边则受到中央支持，反过来批判、反击抓俘虏的那一派。本公社的那些曾经遭过批判的“反军保刘派”一反过去的晦气、倒霉形象，成为本地政治舞台上的风云人物，天天批判那些当权派，特别是那些管武装工作的负责人。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被某大队民兵打死的那个俘虏的尸体被挖了出来，送到了曾经关押过他的公社礼堂。在礼堂里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尸体上覆盖着白布，摆在主席台前部，二十来个“当权派”挂着标有他们罪名和姓名的白牌子，分成两排，面向尸体，也面向会场跪着，他们不时因为跪得不好而被责打。“当权派”中有一个大胖子，是县武装部的部长；有一个瘦子，是公社武装部的部长。“当权派”与尸体之间是讲台。
尸体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会场上的工作人员不停地喷洒香水，以减轻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激愤的人们好象不在意这气味。我钻进会场，站在楼座上，俯瞰着楼下主席台上发生的一切。
发言的人变换着。他们有当地的革命派领袖，有群众代表，有死者的亲属和单位代表。会议的气氛十分严肃、沉着和压抑。死者被宣布为“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革命烈士。年轻、瘦弱的“烈士”妻子站在讲台前，声泪俱下地缅怀了“烈士”业绩，控诉了保守派对“烈士”的残酷迫害。那份哀伤、悲痛、绝望的神情，让所有的在场者动容。人们由同情，转为愤怒，转为对迫害者的无比仇恨，于是口号声惊天动地，一浪高过一浪。而跪着的“当权派”们也因此受到一次次被责打的高潮。
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里，最震撼人心的一幕拉开了！覆盖在“烈士”遗体上的白布被揭开，露出曾被埋在地下几个月，现在已面目全非的尸体来。只见尸体是套在干瘪的衣裤里面的，其肉体部分早已腐烂掉了，只有骨架还套在衣裤里面，好象头部也没有了。衣服上全是暗红色的泥巴和泥浆，那是当地的土壤沾上去的。“烈士”的一条腿稍微弯曲着，似乎还保留着倒毙前最后挣扎的姿势。
“烈士”的妻子要冲向尸体，被她的家人死死地拖住。于是她只能挣扎着、哭喊着。她是全场最痛苦的人，别人为了政治上在需要，让她在这里经受一次人间最惨痛的感情折磨。那具沾满泥污，没有头颅，还套着衣裤的尸骨，曾是她的丈夫；那衣裤，可能还有她缝补的针线，甚至，那衣服最后穿在丈夫的身上，可能还是她系的纽扣！她如何能承受眼前的这一切？然而，她的悲痛、哀伤、惊惧，她的眼泪、哭诉，现在都被人利用来激发人们的愤怒，让人们无比地仇恨迫害“烈士”的保守势力和“军内走资派”。
大会主持人宣布向“烈士”默哀三分钟。顿时，会场上除了咳嗽声和烈士亲属的哀哀哭泣声之外，变得十分安静。默哀过后，会场上又一次炸响了震天的口号声……
会后，参加大会的人举行抬尸游行。“当权派”们抬着尸体，走在最前面。群众跟在后面，排成了长龙。
雨潇潇地下着，游行的人们被淋湿了头发、衣服，而抬尸的“当权派”们满脸苦相，低着头，哈着腰，显得特别沉痛、虔诚和狼狈。
细雨中，队伍中回荡着低沉的歌声：“……刘培善屠刀来杀人，来杀人……不怕流血，敢于牺牲，革命自有后来人，自有后来人……”
下午，“烈士”的尸体被汽车拉到附近的山上火化。骨灰不知道是被带回了赣州，还是埋葬在当地。但很可能是带回去了，因为当地并没有修建一座烈士墓或纪念碑。
附记： 下面这一段属于听来的故事，非亲眼所见。为了使这段回忆更完整一些，姑记于此，可供参考。这是那位“烈士”遇难的那个大队的一个干部告诉我的。那位赣州的俘虏被押到这个大队后，就一直被关在一座条件很差的屋子里。大队派了几个民兵轮流看守，也没有给俘虏一点吃的。半夜，有民兵去查看。俘虏从黑暗中窜出，用砖头砸伤了一个民兵，就往外逃。俘虏很快在半路上被抓住，押回来后就被绑在村口的电线杆上。从凌晨到黎明，再到下午，在人们的围观、唾骂、击打以及在烈日的曝晒和饥饿的折磨下，俘虏死了。两个民兵把尸体拖到山上去掩埋。他们在山上随便挖了一个坑，就把尸体埋了。在回去的路上，一位民兵忽然想起老话说过，被人打死的人是不能留着头的，不然他的灵魂要认准打死他的人报仇。于是这位民兵又返回去，挖出尸体，用锄头把尸体的头部砸碎，再把尸体埋回去。在后来的“批林批孔”运动中，要求追查、严惩打死烈士凶手的呼声很高，风声很紧，那位民兵害怕，给吓出病来，后来就死了。不知这是不是“烈士”在天之灵的报复？
2003 年7月24-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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