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蓬草 于 2018-7-8 10:43 编辑
回忆七七年高考
数星期前，大学同学张罗入校四十周年聚会。蓬草因故未能参加，同学乘机索诗，以补缺憾。于是回忆起旧事，写成数首。
恢复高考四十年了，很多当年的大学生已经退休，其余的也将在十几年内陆续退休。蓬草感到77/78级大学生也该对几十年的经历有所反思，对自身的历史定位有所反思。于是写了一篇短文《说说七七级和七八级大学生的局限》，与同学分享。因担心不太合时宜引起扫兴，文中说的比较隐晦，多少还是有些往自家脸上贴金之意。没想到抛砖引玉，同学的反思更深刻。现将拙文附上，再选两条同学回复附于拙文之后。最后，再附上一条陈寅恪先生接近百年前的一段话。这段话更令人深思，中国要发展进步，应该怎么办？
观准考证有感
蓬草 写于2018年6月5日
时逢腊月雪飞扬，一纸飘来风满堂。 欲唤今夕前世梦，重观旧日少年装。 三生有幸直中取，十载抛书劫后忙。 已是蹉跎多少恨，青春不可尽荒唐。
注释
1977年，恢复中断十年的高考是改革开放的第一声号角。由于政策的改变，黑龙江省又实行了初试和复试，招生工作推迟。直到隆冬，才发出复试通知。
参加高考的学子，多是下乡回乡务农的青年学生，也有少数工人和士兵。求学对于很多人来说，几乎是前世梦想。在艰苦的务农岁月，有些人未曾留下任何照片。因此，准考证上贴的是充满稚气的少年时期照片。
恢复高考，给万千学子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上大学的机会只可直中取，不必曲中求。这是高等教育重新走上正轨的关键一步。
填志愿之惑
蓬草 写于2018年6月6日
今生夙愿在寒窗，早有痴情入殿堂。 暗叹人文多取祸，回思物理最牵肠。 真经可念缘非定，锐意何求事可商。 莫笑无知唯浪漫，他年待我写文章。
注释
七七年招生，允许考生填写五个专业和院校。当时蓬草深感人文专业不仅时常受政治因素扭曲，而且容易取祸。因此，选专业的第一原则是不选文科。剩下的理工农医各学科中，最钟情的是物理。虽然蓬草当时的数学和物理基础很差（数学只学到一元二次方程，物理只学到部分电路欧姆定律），还是在几个志愿中都选择了物理专业。可是后来的考分不争气，没学成物理，被分到了医学院。经过几年学习，又见到另一番天地。如果能够重新选择，也许会把医学作为第一志愿。
接入学通知
蓬草 写于2018年6月7日
春风三月起龙江，喜讯钟情田舍郎。 往日荷锄衣挂土，明朝染墨袖生香。 回眸自顾修为浅，追梦还需日月长。 从此耕耘何处是？胸间正待写沧桑。
注释
接到入学通知书时，是三月初。蓬草已经务农四年多，是名副其实的田舍郎。当时虽然不喜学医，但是收到入学通知毕竟是件喜事，最重要的是可以读书了。记得一位朋友问过，如果你上了大学会怎么样？蓬草回答，今后几年所学知识必定超过此前22年所学知识。从科学知识的内容来说，这一点是完全没错的。经过几年的学习，我们的科学知识不知增加了多少倍，我们的精神世界产生了沧桑巨变。而这种改变正是我们一天一天书写的。
赴校
蓬草 写于2018年6月8日
春衫一洗入行囊，足踏列车辞故乡。 窗外云帆千里雁，途中田野几村庄。 多年遍历农夫苦，不日应临学子忙。 此去如何修正果？心灵深处且开荒。
注释
这是描写蓬草当年赴校入学的心境。告别了乡村，奔赴学校。田舍郎此去，能修成正果吗？先向心头的荒芜开战吧。几年后，赴河南攻读硕士和赴美国攻读博士之时，蓬草也是怀着类似的心境。其实人生的修炼是没有止境的；求学、工作和退休都是新的开始。
学妹求教
蓬草 写于2018年6月6日
十八小妹自习中，为解难题思虑穷。 欲唤师兄名不晓，未开绣口面先红。 悄声试问叔叔好，对语温存暖意浓。 “本是同窗休过礼，今夕切磋小楼东。”
注释
七七级同学，年龄差别很大。入学后不久，我班最小的女同学在课后自习时发现不懂的问题，欲向老三届的学兄求教。见对方年长近于父辈，又不知其姓名，于是踌躇一番，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叔叔”。对方从容一笑，“都是同学，快别这样称呼。” 真是岁月蹉跎，颇多感慨；同学问答，偏生雅趣。诗中“今夕切磋小楼东”，属艺术虚构。
攻读
蓬草 写于2018年6月9日
都说四季好风光，却把痴情留课堂。 乍见名师心自动，忽通妙理意还扬。 频繁互对东西语，偶尔纷飞南北腔。 日落寻人何处去？一楼灯火照寒窗。
注释
七七/七八级大学生学习特别刻苦，近乎自虐，平时除了学习几乎没有其它活动。日落寻人何处去？一楼灯火照寒窗。这是当时的真实写照。此情此景，依然历历在目。今日回忆才发现，当年单调的学习生活也富有诗意。
杏林小路
蓬草 写于2018年6月30日
林间脚步自匆忙，几缕清风几束光。 盛夏荷书曾带雨，严冬呵气尽凝霜。 心头但念晨曦短，月下频留瘦影长。 岁岁踏春情未了，能收秋色是辉煌。 注释
当年，杏林小路曾经留下无数学子的身影和足迹。几十年过去了，物理的痕迹早已消失，头脑中的印记却依然保存。
毕业辞行 蓬草 写于2018年6月30日
临别把酒尽三觞，从此天涯路且长。 千嶂休遮千里目，九州牵挂九回肠。 遥知好梦能相会，更信佳音可自翔。 唱罢几多慷慨曲，回眸一笑鬓飞霜。
注释
当年在分别留言中，蓬草曾写下“别语叮咛在耳，满鬓秋霜斑斑。” 三十六年弹指一过，竟然果真如此。
说说七七级和七八级大学生的局限
恢复高考四十年了，时常见到各种纪念文章。很多文章都会对77/78级大学生（尤其是我们77级）赞不绝口，这让我读起来很受用。但是我总感觉这一类的文章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历史给我们这批人留下的缺陷，那就是学养不足。
怀抱理想主义，拥有社会责任感，学习刻苦，工作努力，坚韧不拔，这些是我们的突出优点，也是我们取得各种成就的不可或缺的因素。但是这些优点都无法完全弥补我们身上的不足。这一点在科技和人文两方面都特别明显。
几十年过去了，科技的应用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在创新方面我们做得很不够。中兴事件让我们看到，中国的原创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还很落后。我们的科学精神还很缺乏，我们对知识还很不尊重（表现之一就是不尊重知识产权）。这些当然和中国的科研体制、经济体制和产业结构有关系，但是也和我们这代人的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不足有关系。
改革开放后，77/78级大学生到国外留学工作的人很多，很多人都闯出了一片天地。但是，总体来看这批人远远没有达到内心想要达到的高度，也远远没有充分实现自身的潜能。其中原因很多，自身根基不够深广是重要的因素。在语言、思维方式和自然科学基础知识方面的欠缺限制了发展。改革开放后，有二十几位大陆留学生成为美国科学院院士。其中77-78级大学生仅有几位，更多的是其后几年的大学毕业生。随着时间的推移，77/78级大学生相继退休，这一趋势会更加明显。按照年龄和77/78级同学的智力和勤奋，似乎应该有更多的人成为大科学家。
在人文方面，我们的差距也很显著。很遗憾，我们77/78级的大学生中找不出文化巨人。在一个号称尊重知识的时代，我们找不到王国维、陈寅恪和钱锺书那样的人物。我们这代人经历了中国历史上前从所未有的变迁。按常理说，巨大的社会变迁和丰富的人生经历必然会引人深思，促生新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可是在我们77/78级的大学生中，找不到鲁迅、胡适、和闻一多那样的人物。这不能不归咎于几十年中文化传统的割裂和思想的禁锢。我们这代人既不能充分继承优秀的传统文化，也不能充分开阔眼界。
我们生活在一个很好的时代。我们赶上了改革开放，经历了恢复高考，见识到了科学技术进步的巨大进步。我们既参与到这些改变之中，也享受到这些改变的成果。在同龄人中我们是幸运儿和佼佼者。毕业时，各行各业正缺人才，为77/78级同学留下了巨大的空间。同学们很快就成了行业中的领军人物和骨干。
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太好的时代。除了战乱，我们吃了所有的苦。在该求学的时候没有书可读，在没有知识的时候被称为知识青年，在没有接受多少教育的情况下接受再教育，在接受了再教育之后发现真正的教育还没有开始。在成年的时候我们重新开始。我们的基础很浅，我们的知识面不够广阔。尽管我们有聪明才智也特别努力，在学术上和文化上，我们的身影会被前辈人和后辈人所掩盖。
我们即将或已经退休，我们或许还有几分余热，我们的专业知识或许还有一点用处，我们或许还能够以出世的精神做几件入世的事事情。回过头来看，我们做了能够做和应该做的事情，无愧于时代。虽有成就，但不值得自负；虽有遗憾，但不必沮丧。我们这辈人活得尽心尽力，但是不尽才不尽兴。衷心祝愿同学们也祝愿我自己，今后一定要活得尽兴，不负人生。
同学1回复：
扭曲压抑盲动心理饥渴生理贫瘠，这要是庄稼都不知道能不能长出来。现在看，饥饿不是问题，战乱不是问题，贫穷不是问题。前辈的经历不见得比我们好，可能还更恶劣，但所秉承的传统理念，价值观和道德取向的贯穿是内在强大的趋力使其继续优秀下去。何谓富贵不能淫？几十年的政治变态使多少既将成为大师的人半路夭折，更甚者为后辈不齿？空、悲、叹！
同学2回复：
七七、七八届虽然遇到三十年不遇的机会，但注定不会有振撼的成就，原因有五。
一是我们和欧美同辈人有落后十到二十年的时差，在选择的三岔路口上通常选择省时的捷径，而放弃费时费力的最佳选择。
二是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以学习知识为主，但不知道知识从何而来，没有创新意识，与同辈欧美竞争者相差甚远。
三是缺乏独立性，大多数博士没有学到创新的真啼，沦为老板的伙计，满足于有活可干。
四是三十年动乱造成的巨大人事缺口，为很多天才提供了很多高薪管理或职业工作职位，让他们自动放弃在顶尖层次发现新的科学知识的机会。
五是国家推忩的民族精神以吃苦耐劳，不怕牺牲，爱党爱国这些基于本能的低级反应为最高目标，没能将民族精神升华到为全人类的进步做出贡献的最高层次。因此，山寨别人的发明成为急功近利的国策，而创新发明则危机丛生。满足于小康生活，没有创新意识，无独立能力和思维造成了七七和七八届在现实中生活美满但在为人类进步做出贡献上碌碌无为的结局。
陈寅恪百年预言
陈寅恪在留美期间（1918-1921年）期间曾与吴宓谈中学西学的差别。将近一百年过去了，他的话几乎都得到了验证。
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处短处均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之旨。短处，即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故昔则士子群习八股，以得功名富贵；而学德之士，终属极少数。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而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极，只成下等之工匠。境遇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谓最实用者，乃适成为最不实用。至若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垓，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之学）为根基。乃吾国留学生不知研究，且鄙弃之，不自伤其愚陋，皆由偏重实用积习未改之故。此后若中国之实业发达，生计优裕，财源浚辟，则中国人经商营业之长技，可得其用；而中国人，当可为世界之富商。然若冀中国人以学问、美术等之造诣胜人，则决难必也。夫国家如个人然，苟其性专重实事，则处世一切必周备，而研究人群中关系之学必发达。故中国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学。而佛教则未能大行于中国。尤有说者，专趋实用者，则乏远虑，利己营私，而难以团结，谋长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今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即求其输诚爱国，且不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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