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回顾之前,之中,还有现在一直努力在回避任何政治内容,无论敏感还是不敏感都想回避。在我的观念中,政治就是权力和利益上面的一坨狗屎,任何政治的卷入都是在吃屎,而且一定会产生对狗屎香臭的争斗,这个争斗会是你死我活,鲜血淋淋,颠倒黑白,撒谎造假,泯灭人性。但是,自从人类走出原始社会,文明形成社会权力的架构之后,人类社会就存在政治。动物之间的争斗,狮王地位的争夺等等都不是政治,因为没有文明进化出来的伪装,没有智力进化所产生阴谋诡计,完全是是赤裸的生物本能。政治只属于人类,是人和人之间的斗争,是在文明面具掩饰下的,比动物更残忍的一种智慧的兽性。但像是一棵生长在大地上的野草,我无法逃避风雨的侵蚀,我能够把自己写进飘渺无影的桃花源吗?我的皮肤上,脸上的皱纹中,时而忧郁,时而闪亮的眼神中都有着政治和意识形态在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我憎恨政治,因为在我生存的时代它无处不在,时时刻刻影响,改变我的人生道路,我的生活内容。
这个夏天秀姐住院了。因为是共青团员,年初她被抽调到社教工作队下乡搞四清运动。我翻阅史料查证了什么是“四清”。四清一场由党中央和毛泽东发动的一场“社会主义教育”的政治运动,开始的四清是“清公分”,“清账目”,“清财务”和“清仓库”。后来四清演变为“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和“清组织”。从四清的内容而言,似乎反右和拔白旗运动在农村和乡下的重演。1957年反右,1958年的拔白旗运动主要发生在城市,毛泽东对几乎没有受到反右和拔白旗波及的广袤农村和乡下有着极大的政治担忧,所以在农村展开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回顾历史,四清类似全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彩排和开幕式。秀姐为人善良,富有同情心,虽然是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但不适合做一个为反对修正主义,将无产阶级专政进行到底的政治打手。她和所属的社教工作队到乡下“四清”几个月,也需清理的流毒太多太猛,直接侵入她的体内打倒了她。秀姐住院,因为她在乡下四清的日子里患上严重的大腿丹毒。
秀姐是整个一条大腿丹毒,严重肿胀。母亲面对秀姐肿胀发亮的大腿忧心忡忡,满怀焦虑,尤其听到主治医生谈及存在截肢的危险性更是六神无主,自责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外甥女。幸运的是,1965年的中国,医院已经广泛使用链霉素,青霉素等抗菌药物,经过两周痛苦,担心和煎熬的日子,持续的抗菌素治疗,秀姐的病情终于趋于稳定,且逐渐好转。母亲也从每天的探视改成做些好一点的食物,让我经常去医院给秀姐送饭。
我的独立,自由和解放大概就是从去医院给秀姐姐送饭开始,母亲装满一饭盒饺子,那时的人们缺乏对很多金属的有害性的知识和认识,所以饭盒普遍是铝制的,铝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表面一层发黑的氧化膜犹如岁月留下的,无法洗去的痕迹,我们就是经常吃着着重放在铝饭盒之中,带着岁月烙印的食物。今天我看着我同时代的人,他们的行为,习惯,甚至神色或多或少都有着铝饭盒氧化层的残余。装好饺子之后,母亲在饭盒外面包上一个大手绢,中心打结方便我用手拎着,然后在我的短裤的小口袋里放入两毛钱,这是来回买汽车票的钱。母亲让我拿好饭盒,开始嘱咐。
“记住,到文化宫的汽车站找四线车,看站牌,看清楚再上车,到终点站下车”。
“知道了,我不经意地回答。”母亲的话语仿佛遥远的回声,我此刻的心思已经在汽车上。
“不要在外面贪玩,把饭盒拿回来”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知道了。”我答应着,走出了绿意葱葱的院子。
我必须从家走到市中心“工人文化宫”那里的城市公交车总站,从那里乘车到位于城市北端的“北山”地界,市立医院坐落这里,秀姐在这个医院住院。从家到文化宫的这段路至少需要步行半个小时。北方夏日的阳光有着和赤道附近的阳光相似的热情,迎面的空气是炽热的,路面同样散发着热度,我穿着一双塑料凉鞋,脚底和脚背感受着同样的烫意。通往市中心的这段路两旁栽植了很多整齐排列的绿化树,它们年轻,充满积极向上的生命激情,却是没有绿荫覆盖,遮阳避雨的作用。炎日之下,路上行人稀稀落落,来往的自行车似乎车轮沉重,有些踟蹰蹒跚。相比他们,我脚步轻快地走着,充满一种自由放飞的舒畅。到了文化宫的汽车站,我看到不同于路上行人稀少的另一番景象,许多人在不同的站牌下排队等车,炎热的天气让聚集的人群的气氛更加闷热,男女老少一张张面孔上,无论是青春焕发,还是年代沉积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随着一个回头,一个眨眼的动作落下来,洒在发烫的地面。即使在那个时代,像我这个年纪的孩子独自乘车也比较少见,排队等车的时候,我略有忐忑,但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那些大人中间。
公交车在已经铺了沥青的路上平稳行驶,风从敞开的车窗涌入,带来许许凉意。我是第一次独自一人乘车,自由的左顾右盼,好奇中应接不暇。公共汽车有些吃力地,缓缓爬上天桥,天桥是日伪时期修建的一座城市公路桥,下面不是滔滔洪水,是十几条成双排列的钢铁轨道,天桥下方清晰可见的火车站就是这些钢铁洪流的源头。牡丹江市以天桥为界,天桥以南是城市的主城区,中心所在,天桥以北则是通向郊区和莽莽山丘。我惊奇兴奋探头看天桥的下面和远方,此刻一列长长的火车和一列绿皮客车在天桥下相向而过,蒸汽机喷发出来巨大烟雾瞬间淹没了天桥和我眼前的一切,我乘坐的公交车仿佛驶入了浓厚的云层,隐隐中传来沉雷连续的轰鸣和地震一般的震颤。当云开雾散,我只是看到东西两面的两节尾车分道扬镳,一个驶向不知所踪的远方,一个逐渐停泊于眼前的世界。此刻我更向往那列远去的火车,尽管是货车,不适宜乘坐,还是牵动了我不安分,蠢蠢欲动,向往远方的好奇心。我想象坐在货车的箱顶上,脱下沾脚而不舒服的塑料凉鞋,让火车把我带走,带去我未知的天地,不管那里多远,只要不是太热就好。
秀姐躺在病床上,我站在病床前好奇地看着她暴露出来,红肿发亮的一条大腿。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粗壮的腿,和小人书,画报上象腿相似。秀姐精神状态不错,似乎对自己的病况不以为意了,她悉心地询问我独自一路前来的种种细节。
“我妈说你的腿不用被锯掉了。”我自顾说着我关心的事情,继续打量她的腿,试探地用手指触碰。
“比前几天好多了,再过几天就会消肿,可以下地走路.” 秀姐语气中带着解脱的宽慰。
“你还得下乡搞四清吗。”我问秀姐,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四清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不会再去了。”她回答。
“一定不要再去了,万一再得病,腿会被锯掉的。”我关心秀姐,也怀着某种莫名的恐惧。
过了一段时间,秀姐从市立医院转到铁岭河疗养院,离家更远了。尽管离家更远,母亲已经完全对我放心,还是继续打发我去给秀姐送饭,送些生活用品等等。铁岭河疗养院坐落在城市东郊的山坡上,牡丹江在陡峭的坡下湍急地流过,附近江面残留着日伪时期建筑的,现在遗弃的铁路桥,桥头耸立着斑驳,外墙白花花挂着很多鸟屎的水泥炮楼,尽管经历几十年的岁月研磨,它还是牢牢伫立,见证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我对炮楼充满好奇(几年后终于入内探索)把它当作为目的地的标志,每次都是朝着这个炮楼走,走到近处也就看到那个有些简陋的疗养院的大门,门内铺路的砖石绿苔斑斑,通向几排黄色的平房。
随着秀姐病情的好转,夏天也逐渐离开这个城市,经历了和父亲钓鱼相处,全家江边洗衣的欢快,独行的自我历程,还有新鲜知道的四清运动联系着秀姐患了丹毒的腿,林林总总信息扩展我幼稚的视野,充填着还在空白中成长大脑,入秋时分我终于迈入小学校的大门,打开一个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