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元素:霜满天 先说点题外的话。去年,还有人在讨论,这个“霜”究竟能不能飞“满天”。这本是一个很低级的问题,可这个人大有来头:中国出版集团审编;还是在很高级别的大报上发表的。这就很让人诧异了(见解放日报2017年5月23日第12版:《<枫桥夜泊>是一般的赋景诗吗》)。 我们这位审编认为:霜是可以满天的。对不对且不说,有意思的是他所举的例子:《春江花月夜》,并摘录了四句诗: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之后,我们这位审编就紧接着反问道: “既然‘空里’可以‘流霜’,为什么就不能霜满天呢?” 真的很有意思:摘录了四句诗,却似小猪挂书,不往心里去;倒象狗熊掰棒头,只记得“空里流霜”这几个字。 如果“空里”流的真是“霜”,那主人公又为什么“不觉飞(寒)”呢? 退一步说,就算这句还不明确,那前一句:“月照花林皆似霰”,不明指是月光了吗?集团审编不至于“似”、“是”不分吧? 再退一步说,已经是“江流宛转绕芳甸”的季节了,此时此地还会下霜吗? 再退一步,就算这句没有明说是“春天”。《春江花月夜》的题目,还有:“春江潮水平”,这总明指是春天了吧? 中国的地形西高东低,长江的上游,多数比下游冷。而此时,上游的冰雪早已溶化,还流到了此地,请问,此时此地还会处在霜季吗? 《春江花月夜》把月光比作“霰”、“霜”,这与“空里”可不可以“流霜”并没有一点关系。正如“感时花溅泪”,与花究竟能不能流泪一样,也是两码事。也正如我们说一个人瘦得像只猴,这与他究竟能不能变成一只猴也没有一点关系。诗是一种文学形式,不是科学论文,在科学论文里,霜不能飞,就不能说“霜满天”;而在诗里把满天的月光比作飞霜就很自然了。它与“霜”究竟能不能“满天”,也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 至于在天上飞的应该叫“霰”,还是叫“霜”,就留给该审编自己去研究吧。 言归正传。如果我们承认霜是不能飞上天的,如果我们认为作者也一定知道这一点。那么,我们就不难看出:作者偏要说“霜满天”,这就一定是他的一种艺术手法。正如人的头发是不会长到几丈长,而李白却说:“白发三千丈”一样。问题并不在于“白发三千丈”有没有可能 ,“霜满天”究竟对不对,而在于作者为什么这么说,我们作为读者应该怎么去理解。 不用说,充斥在这个天地间的,只能是越来越暗淡的月光,而不是霜,但我们的主人公却感觉是满天的霜,而不是月光。他这个感觉会是哪里来的呢? 好比天上云,云再多,在家里的人也不会害怕的,因为云层再厚,下多大的雨,也不可能把房屋下倒下塌了。可是,当一座城池,面对非常强大的敌军来犯的危急时刻,情况就不样了。比如唐代诗人贺李的《雁门太守行》里,就有这样一句名诗:“黑云压城城欲摧”!好象仅仅这座城池上空的黑云,就能把整个城池给摧毁了!可见,它给人的心理压力是多么的巨大。 古代的民居都比较低矮,有个百尺高的楼就觉得很高了,李白《夜宿山寺》就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那时也没有电灯,所以,张继所在之处一定是地旷天低。 再说那压城的黑云,离房屋总还有一段距离,离人更有距离。而月光与人是没有距离的。主观上,我们的主人公总是想逃离危险,逃离恐惧的,可是,他越是拼命的在逃离,这个恐惧感却反而随着局势的发展,越来越来重了,就象此时的月光,它紧紧的缠绕着我们的主人公,没有一丝丝缝隙。 古人相信人有灵魂,也认为万物都有灵性。他们相信日落之后与日出之前是鬼魂活动的时间。 特别是古人认为:人死之前会看到不祥的东西,比如早已死亲人等。我们的主人公此时此刻,感觉叛军很可能就在身后了,或许自己也离死不远了,所以也会人之将死的感觉。 同时,古人也坚信天象与世相也是相通的,一个旧朝代的灭亡也一定是有预兆的,也许这就是大唐灭亡的前夜了,这些也都会在天气与天象中有所反应。 昏暗的月光,与霜的颜色相近,与丧事“披麻带孝”中的“麻”“孝”的颜色也是相近的。丧事往往是凄残的,人在很悲痛的时候看月光也会觉得是“凄清”的、“残白”的。正如一种叫鬼屋体验的游戏。胆小又信鬼的人,在那个鬼屋里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怕,寒气逼人。 正是深秋,下霜的时候。这里再说说,除了历史背景,我们能不能从这首诗本身看出是深秋季节呢?或曰:“霜满天”不就说明是深秋了吗?这不行,地上霜行,天上霜只能是感觉,不能作为深秋的证据。相反,“江枫”倒是一个深秋的证据。这又为什么呢?因为此时月亮就要落山了,在这样一个月色朦胧的条件下,诗人能看出江边是枫树,那就说明此时的枫叶已经红了。 唐代诗人杜牧有一首《山行》是这样写的: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就告诉我们:当我们看到枫叶红的时候,就下霜的季节,也就是深秋了。 在这里,气温本来就凉,况且主人公此时此刻心情,更会觉得是透心凉,因此,他自然会感觉是满天的霜了。 本诗第二句:江枫渔火对愁眠。 有一首原苏联的民歌,叫《三套车》,歌词大意是这样的: 冰雪复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唱着那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让你这样伤心, 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你看那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云, 今后的苦难在等待着它… 很显然,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天气的,这个走遍天涯的小伙子还要为生活奔波。这本来就很苦了,况且,他还要失去一匹老马,那么,这“今后的苦难”不一样也在等待着他吗?可是作者并没直接写这个小伙子怎么为自己伤心难过,而是说他为自己的那匹老马而难过。这样写就使之更加感人了。 再比如,有首儿歌叫《布娃娃》,我们也参考一下: 天上的雪,悄悄地下,路边有一个布娃娃。 布娃娃,布娃娃,你为什么不回家? 是不是你也没有家,没有爸爸和妈妈? 喔——不要伤心,不要害怕, 让我分给你一半妈妈,和你共同拥有一个家。 也很显然,这个小女孩本身就没有爸妈,没有家,大雪纷飞,无处可去,冷饿交加。分明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正在走向死亡。可作者也没直接写她,而是借帮一个布娃,直挖到人们情感的最深处,却又如此的深入浅出。这是何等的功力呀。 “江枫渔火对愁眠”也正是这样的一种艺术手法。 作者并不是直接说自己有多愁,那似乎太一般了。他也不说人们都在愁,也不说天愁地愁,也不说神愁鬼也愁,而是说,连那江边枫与渔火也在愁。正如我不说我所在的地方在多高,只是说白云在我脚下,飞机在我脚下一样。 我们知道,江枫与渔火是不会说话的。这正如绘画有留白这样一种艺术手法一样。不画的地方不等于没有内容,往往其含义更深。白居易的《琵琶行》里有这样一句诗“此时无声胜有声”,这里也正是如此。 正如有两个人,他们愁得睡不着。那么,按照常理,他们就应该一起商量: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又该如何来避免或解决让我们发愁的那个事呢?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什么也不说了,也就是已经无计可施,甚至无话可说了。 也就是说,他们已经不再与命运搞争了,只是静静地呆着,等待着... (待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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