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归天涯 于 2015-4-2 11:48 编辑
紫丁香愁 文\云归天涯 “风吹吹,雨洒洒,多年不得到一搭呀!……”这是家乡一首山歌里的一句唱词。在我的记忆中,这首歌唱得最多、唱得最好、最凄凉的就是那个名叫丑信的男孩子了。 令人颤栗的六十年代,丑信和我一同出生这个隐藏在黄土高原深处的贫穷村落里,因此,从小我总是和他在一起,当然了,我们也是同一年上的村学。丑信的确长得不怎么好看,小眼睛,厚嘴唇,塌鼻子,罗圈腿,脑袋却出奇地大,所以大家都叫他“大头”,连村学里的老师也这么叫他,所以丑信和他的家人只好附会了这个当时在村子里公认的称呼。时间长了,倒是“丑信”这个名字在大家的记忆中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村学是一处只有两座房子的私人院落,好像是解放初没收的地主的财产,其实和贫农家的院子相差不了多少。丑信读书很能下功夫,记得从一年级开始他就能在一个早上画满一院子的字。他手里攥着一根电墨棒,蹲下去蹲得深深的边画边向后挪退,一圈又一圈盘盘牛似的绕,一直绕到了院子的中间把自己绕了进去困在那儿,左右看看没地儿画了,这才肯停下来。我在学习上是不大用功的,在十个同学的班里老是排倒数第一,所以看着他作业本子上一个个大红大红的“甲”字越想越不痛快,一次趁大家不注意撕了几页当手纸用了,可他后来得到的则是更多的“甲”,这下好像再也没有办法了,嫉妒心理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我们仍旧是最好的朋友。 上三年级时,好像是在夏天,学校里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丑信的影子,以为他病了。一天上午正在院子里画字,忽然一阵风来,吹得墙角的几棵柳树哗哗地响了起来,不一会儿,牛毛般的细雨从空中密密麻麻地飘洒下来,细雨中好像隐隐夹杂着一个稚嫩的歌声,断断续续依稀听到:“风吹吹,雨洒洒,多年不得到一搭呀!……”歌声里更多的是渴望和渴望之后的无助与凄凉。我的心里猛然一次抽搐,这不是丑信的声音吗?再仔细琢磨琢磨歌声好像是从石山的方向飘过来的。我不由得发问:他不来上学,细雨蒙蒙的跑到石山上干什么去了呢? 家乡的东南方向上有一条深深的石沟,石沟里乱石交错,石沟的两边各矗立着一座石山,石山高俊陡峭,怪石嶙峋。一到夏天,石沟里清泉汩汩,石山上绿草茵茵,这些还不能算是最美的景色。 中午放学后,我并没有回家,好奇心促使着我独自向着石山的方向跑去。这时已经雨过天晴了,老远看见一朵白云飘在山腰,再近一点儿,不,那是一群羊在半山腰上缓缓地移动着。正出奇地看着羊群,忽然从山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鞭,这声响鞭在幽深的山谷里引起了无数个回向。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又从山顶传来,啊!就是他,那是丑信在山顶上轮着鞭子喊我呢。 这是我第一次爬上家乡的这座石山,太吓人了,圆圆的石子在脚下打滑,一颗颗乱溅着滚下去不见了踪影,我吓得直打哆嗦不敢回头,但在丑信一个劲地的加油鼓励下手抓脚蹬还是爬到了山顶,惊魂过后才感觉到自己已是大汗淋淋了。我们高兴地喊叫着、跳跃着、奔跑着。忽然,一阵清脆欢快的鸟叫声传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漫山遍野的花海中了,又听见丑信在那边高声喊道:“龙柏叶子厚不厚,十口八口咬不透。”他一边这样喊着一边手里捏着一叠树叶子向我挥舞,真像在挑衅一样,几片嫩树叶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十口八口咬不透呢?这不是浅看人么?这样想着跑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叶子,一口下去——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其实那一次我已经真正理解了“苦不堪言”一词的含义了。看着我被苦得上跳下窜和恶心呕吐的丑相,丑信高兴得哈哈大笑、手舞足蹈,最可恨的是他竟然在山坡上一连甩出了好几个响鞭子。记得那时我真的是恨透那个干了坏事后还洋洋得意的家伙了,就哭笑着骂了他了一句:“我把你个滚辽屲的!” 艳日当空,白云飘闲,雨后的山里一片清新。羊群在龙柏丛中穿来穿去寻啃着鲜嫩的青草,龙柏树上圆圆的青叶中满满是如星星般碎小的紫花,浓郁的芳香惹得蜂蝶在丛中飞来飞去不停地忙碌着。看着这一切,刚才的“仇恨”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又有了说不尽的高兴。我们分吃了丑信带来的干粮后,我也没有回家,下午也没去学校,两人在山顶的龙柏丛中打闹、在绵绵的草地上打滚,使命地撒了半天的欢后才趁着夕阳的余晖赶着肚子鼓鼓的羊群回到了家里。 不知是哪位祖先把紫丁香错唤成了龙柏,直到现在,家乡的人也没有改变这种称呼。至今我也不知丑信是跟谁学的这首山歌,从那次以后,每到细雨蒙蒙,云雾缭绕,正值紫丁花开的季节就会在家乡的石山上传来这首含着渴望与凄凉的山歌声,在我听来就像来自冥冥之中或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我试图再次爬上石山去和丑信分享那无比的快乐,可是父母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让我去爬那座危险陡峭的石山了。 记忆是一枚镜子,时间的灰尘把它蒙封住了,但经回忆的纤手轻轻地拂拭又会回到原来的明净。丑信、石山和长满在石山上这种被家乡人唤作龙柏的紫丁香就在我记忆的镜子中成了永远抹不去的影子。 长大了,父母再也不会阻止我去爬石山了,常年在外,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可是一旦回去,只要赶上紫丁花开的季节,我都会爬上那座山,喜欢在软绵绵的草地上默默地走走,在满山的紫丁丛中享受着扑鼻的花香和悦耳的鸟语,就这样独自静静地坐上一个中午,有时也会忍不住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为的是感觉感觉当年的苦涩,怪了,这龙柏的叶子还真的没有以前那么苦了。站起来将要回去,突然发现紫丁香花比以前更繁了、更艳了,香味也比以前更浓了,不由得又生出“还是再呆一会儿”的念头来。也许这就是“回到故乡愁更浓!”的感觉吧! 据村里人讲,丑信是为了抢救生产队的一只羊一脚踩空滚下山去的,听说他被摔得粉身碎骨、血溅遍野。知道这些后,我一直为自己说了那句话而耿耿于怀,虽然心里明白那不是一句恶毒的咒语,但是他的死还是应验了我在石山顶上因气愤随口说出的那句话。丑信死后,乡亲们鉴于当时的惨状就没有让他的父母靠近亲生骨肉的尸体,随即把他安葬在了山脚下自己滚落的地方。我想他的鲜血应该全部溅洒在了漫山遍野的紫丁香上了吧!这也许是我能找出的唯一能够宽慰着让他安息的话语了。听说他救下的那只羊被生产队里用来招待了公社主任一行了,因为那是最肥的一只。 几十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听到那首渴望中隐含着无限凄凉的山歌了。想家的时候总是想起那漫山遍野又苦又香的紫丁香和长眠于石山脚下的大头丑信,心里不由得也会一遍又一遍唱起那首山歌开头的一句:“风吹吹,雨洒洒,多年不得到一搭呀!……” 癸巳仲夏于半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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