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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油诗的两个境界:诗与非诗
首先说,打油诗也是诗歌。显然我们这里要说的,不是“是不是诗”的问题,而是”什么样的诗”的问题。 诗歌起源于古代民谣,也就是顺嘴可以说出来的韵文,所以古代最早的诗歌,都应该是以顺口溜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因此打油诗应该早于其后被称作正统诗歌的古体诗和近体诗,当然“打油诗”的称谓是后来的事。 一、古代诗例 让我们先来做一些比较。如《诗经》《召南·行露》里的一首,“谁谓……,何以……”句式,如同顺口便溜了出来,与其《硕鼠》之“硕鼠、硕鼠,无食……”,《蒹葭》之“蒹葭……,白露……,所谓……”,大有异曲同工之妙,打油诗迹象明显: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古体诗,是相对近体格律诗而言的,包括一大片内容,从《诗经》到汉魏以来的乐府诗,再到近体诗的雏形古体格律诗,都可称作古体诗。上面的《行露》也不例外。再如白居易《五古》(节选): 幸哉白居易,悠悠诞残唐。在朝居谏议,高直远权党。 在野持节守,翩然治苏杭。讽辞哀民苦,恬句染月江。 近体诗兴起于初唐,兴盛于唐朝,已演变成了格律谨严且成熟的诗体。如李白《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境,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二、现代人诗例 正如书法中的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的演变一样,它们之间虽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宗亲演化关系,似乎在进行着某种线性的蝶变和更替,但却不像想象的那样,最终只剩得一招一式,而是以树状的形态发展,既有主干,又有各自的枝干和分叉,生生不息,绵延至今,打油诗也是这样。如, 现代打油诗,夏衍《整人》: 闻道人须整,而今尽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 整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试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现代古体诗:陈毅《长安大道》: 长安大道放光华,东是朝暾西月霞。巨厦摩天惊突兀,工艺遍地斗奇葩。 神州跃进新生力,万国衣冠友谊花。革命长征第二步,会向宇宙泛仙槎。 现代近体诗,毛泽东《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距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显然,各种诗体在进行历史演变的过程中,自身从没有因演变而消亡,而是一方面参与演变,一方面按照自身的形态继续发展着。这样,我们关于打油诗的“诗与非诗“的问题就好解答了。 三、是与非是 无论发展至今的书法还是诗歌,就其中的某一形式或形态而言,其境界都是二维的,即“是与非是”。 所谓是,就是一个形式发展到顶端的状态。非是,则是围绕这个顶端、似是而非又不得不是的一个状态。如“楷书“二字,当初指隶书,后来指正书,其实再早的篆书又何尝不是楷书呢?“楷”即楷模,就是当时人们认可的“顶端”。比如正书,至颜真卿为“楷”,而前至欧阳询为“近楷”,后至赵孟頫为“行楷”。故颜楷与欧楷是两种不同的境界,与赵楷相比亦然。 四、格律运用上的差异 诗歌亦同。诗歌发展到律诗,格律谨严的与格律宽松的就是两个境界。如, 王维《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吴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酬张少府》: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对比两首诗,第一首除了对偶句有对仗、平仄有规律外,首联和颔联不粘,总体上是一个大致的格律。第二首则是很严格的律诗了。再如, 毛泽东《七律·有田有地吾为主》: 有田有地吾为主,无法无天是为民。重庆有官皆墨吏,延安无屎不黄金。 炸桥挖路为团结,夺地争城是斗争。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毛泽东《七律·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第一首四个韵脚只有两个叶韵(争,生,属下平八庚),其它两个(民,金分属上平十一真和下平十二侵)未叶韵,不是严格意义的律诗。第二首则是毛泽东著名的七律诗之一。 五、古体诗格律 古体诗中讲究格律的与不讲究格律的又是两个境界。如, 初唐四杰之一王勃《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卢照邻《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相比之下,王勃比同为初唐四杰的卢照邻,在格律上更具有规律性,因而王诗就更接近后来的近体诗。 当然,在诗的格律上出现的严格与不严格之分岐,属于历史演变或技巧上的差异,也许会影响对艺术的鉴赏,但欣赏性是不减的。 六、正规与谐趣 但是,不论古体诗还是近体诗,正规之作和谐趣之作也是两个境界,这不但会产生艺术性的差异,也会影响到其欣赏性。 如苏轼《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篓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比较他与苏小妹插科打诨时的谐趣之诗: 前脚未出闺房内,额头已到华堂前。(苏 轼) 去年一点相思泪,今年始流到嘴边。(苏小妹) 古体诗、近体诗是这样,那么打油诗呢?以此类推好了。 七、打油诗的境界特点 打油诗以谐趣为主要目的,或由兴而生,或插科打诨,或取笑、或讽刺,都未离开一个“趣”字,这是打油诗最区别于古体诗和近体诗的地方。也正因如此,打油诗更善于利用通俗之言、俚俗之语,从而显得活泼、俏皮,形成了生活气息浓厚、内容鲜活的特点。如毛泽东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 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再如他的四言诗《妇女解放》: 妇女解放,突起异军。两万之众,奋发为雄。 男女并驾,如日方东。以此制敌,何敌不倾。 到之之法,艰苦斗争。世无难事,有志竟成。 有妇人焉,如早望云。此编之作,伫看风行。 八、打油诗的说法辨别 打油诗,并不是指因为你写不来古体诗、近体诗,而歪打正着就写出了“打油诗”。这是对打油诗的误解。不会写诗就是不会写诗,非是写不好就写出了“打油诗”。“打油诗“不是蹩脚诗的代名词。不过“打油诗”这个名称,也的的确确难以精确地进行定义性的描述,因为它只是个泛泛的称谓,模糊得很,比如“古风”(古体诗)这个名词也是这样。 “打油诗”这个名称,有时是作者自谦的说法,其实他的诗可能是很正统的。有时也用来对别人写诗的一种讽刺,主要是不承认作者的能力或诗里的价值,于是给人冠以“打油诗”的称谓,故有蔑视的意味。实际上这两种做法都与打油诗无关,不可用此给打油诗定论。 如世人仿南宋《题临安邸》诗而写成的讽刺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香风薰得诸公醉,九州处处作杭州。 这样的诗,你说是打油诗也可以,但假如你不知道这是一首仿作,把它说成一首正规之作也无大碍。 九、打油诗境界区分一 假设人人都能写打油诗。从这个角度讲,打油诗就是一种“顺嘴的话加上韵脚”似的诗歌形态,这算是一个境界。如: 种个南瓜像地球,架在五岳山上头。把它扔进太平洋,地球又多一个洲。 假设打油诗虽是常见的诗歌现象,但并非是人人的诗歌行为,那么它就是另外一个境界了。如打油诗内在格律美和形式美,以及那种脱口而出的技巧性和文学魅力,就不是简单的“顺嘴的话加上韵脚”这般功夫了。如郑板桥: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 十、打油诗境界区分二 再如从谐趣的角度讲,有的专为谐趣而谐趣,有的却能在谐趣的基础上赋予文字以更广泛内涵,这又是两种不同的境界。如唐伯虎: 不炼金丹不坐禅,桃花庵里酒中仙。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比较某一旧书生为人祝寿时所作: 奈何奈何又奈何,奈何今日雨滂沱。滂沱雨夜祝陶寿,寿比滂沱雨更多。 可见,后者除了显示文字之能和媚态可掬外,便不会有什么余味可言。 十一、打油诗境界区分三 再有,那些以揶揄丑恶现象为目的打油诗,有的专事讽刺、揭露而无它,有的却能添加更深刻的思想如思辨、哲理等给人以启迪的价值,这亦不在同一个境界上。如鲁迅所写《南京民谣》四句: 大家去谒陵,强盗装正经;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 比较: 如今干部一大怪,五六十岁才学坏。唱歌要唱迟来的爱,跳舞专抱下一代。 两首都具有极强的讽刺意义,但后一首尽管直白、痛快,却因缺少对内在的挖掘,除了现象本身就不能给人以更多的启发。而鲁迅这首能够透过现象去揭示人的心理,并将这种心理通过神情刻画而尖锐的表现了出来。 此外,还有健康性与否的问题,也是区别打油诗境界的重要方面。 所以,打油诗的两个境界:诗与非诗的问题,是可以一目了然的,无需费力的分析和判断。 十二、好的打油诗 好的打油诗,除了民间自发创作的一些外,更多的是个人创作。就个人创作而言,大多数作品从律法上看与古风无二,甚至是严格的律诗或律绝,只是谐趣性可能稍强一些。把这样的打油诗归入古风或近体诗是完全可以的。如毛泽东《七绝·咏蛙》: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反过来把一些谐趣性较强的古风诗和格律诗,甚至是词,归入打油诗,也不为过。如李白《古风·其二十四》: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 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再如毛泽东词《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还如郭沫若词《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 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显然郭沫若这首词,“打油”的味道更浓,那种一吐为快、吐之痛快淋漓的感觉,不仅跃然纸上,且令人过目难忘。 另一境界的打油诗,不能说不好,恐怕要归入一般化了。 十三、纯游戏性的打油诗 见到过这样一首打油诗,据说是一个古代书生在“吹牛”时所作。是不是暂且不管它,先看看: 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文章数故乡。故乡文章数舍弟,舍弟与我学文章。 我认为这样的诗已经毫无意义,“打油”倒好像是“打油”了,其实不该算作诗,应该就属于那种不值半分钱的文字游戏。因为诗歌基本上也可算作文字游戏,但它应该是有很高的欣赏价值的,乃至艺术价值,而且越有价值越好。 所以,除那些情感、思想都极为饱满的赞颂和真诚奉和之作外,单纯的故弄玄虚、阿谀奉承或临场逢迎之作,因缺乏内涵,恐怕连“打油诗”的资格都难以担当。故可推之,写打油诗并非不顾内涵和诗的意义,不是一味耍笔杆子、磨嘴皮子,而是和其他诗歌一样要因情、因景、因意而发,只是作者选取的文字表现方式不同而已。其实打油诗也是有个性的,秘密就在这里。 总之,我们写古体诗、近体诗时,不怕写成打油诗,写打油诗时也不怕写成古体诗、近体诗,不过是必须区别一下各自的功用、趣味和把握一下境界罢了。 |